庭院雪地,腳印成串。
村中長輩們浩浩蕩蕩地來,沒給賀疏弦說話的機會就將事情敲定,又風風火火地走。
天黑得早,四麵幽靜漆黑。
賀疏弦抬手關上院門,扭頭的時候發現屋中一團蒙蒙的光,是雲希音點了火燭。
院子中人聲嘈雜,雲希音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沒有好奇地探出去看。等賀疏弦耷拉著眉眼回來,她才好奇地問:“怎麼了?”
賀疏弦張了張嘴,覺得賀嬸子他們說的委實難以啟齒了點,她打定主意一直拖著,難不成還天天來她家催啊?名聲壞了就壞了,她本就沒打算“娶妻”。做下決定後,賀疏弦身上的頹喪消失了,她笑道:“沒事。”
“騙鬼呢。”雲希音心思敏銳,打量賀疏弦一圈,猜測道,“是不是跟我有關?說來聽聽?萬一我能幫你解決呢?”
賀疏弦撩了撩眼皮:“真的沒事。”
她這麼一說,雲希音更篤定自己的猜測了。她抱著手臂覷了賀疏弦半晌,見她麵上起了局促之色,才輕嗬道:“你不說我出門也會聽見的。”
賀疏弦大驚失色:“你要出門?”
雲希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我難道不能出你家門嗎?怎麼?真要把我藏起來啊?”
“不是,這——”賀疏弦一時間也找不到話來反駁雲希音,她很快就敗下陣來,赤紅著臉吞吞吐吐道,“他、他們以為我們是、是那種關係?”
雲希音何其聰慧,一點就通。先前來訪的那嬸子眼神足夠明白了。賀家村的人還真是熱心腸。雲希音心想著,故意逗弄賀疏弦:“哪種關係?”
賀疏弦支支吾吾的,哪想到雲希音起身貼了過來,淡香撲鼻,如一樹紅梅清冽。她往後跌退一步,手抓著門框,頭暈目眩。她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夫妻!”
說出這兩個字,餘下的也好開口了,“我推脫不了,他們要我寫婚書!”婚書一成,那便是官府也承認的關係,她哪能耽誤雲希音?她自己知道怎麼回事,可彆人不知情呐。
“那就寫唄。”雲希音笑盈盈的,沒覺得賀疏弦的言辭冒犯她,“反正阿賀是女子,我也吃不了虧。”
“怎麼就不吃虧了?”賀疏弦一跺腳,替雲希音著急,“婚書一成,你便是我家娘子。到時候你家人尋來你要怎麼辦?這不是耽誤你的未來嗎?”她是救了雲希音沒錯,可也沒想讓人家小娘子用自己的一輩子來填補啊。
“耽誤什麼了?”雲希音問她,“怎地,二嫁要被人恥笑啊?再說了,我也沒那個打算。要是我家人找來,你就收拾東西跟我一道去長安,當我家贅婿,如何?”
賀疏弦拔高聲音拒絕:“不要!”她發覺自己過於激動,立馬降調,輕言細語地跟雲希音道歉。
雲希音睨著賀疏弦:“今日那嬸子原想給你說親的吧?”
賀疏弦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雲希音:“猜的。”她拉住賀疏弦的手腕,打趣道,“門框都要被你掰斷了。”
賀疏弦忙不迭鬆手,在雲希音的牽引下,回到桌邊。
雲希音柔聲地跟賀疏弦解釋:“你看,你需要一個娘子替你擋掉婚事,而我,也急需一個身份安頓下來。”
賀疏弦暗暗琢磨雲希音的話,察覺到一縷不對勁。她凝視著雲希音,重複道:“安頓?”
雲希音問她:“你還記得撿到我的時候什麼模樣嗎?”
賀疏弦點頭,當時看衣裳,她還以為是個俏郎君。
雲希音笑說道:“得虧我離家時候做男子裝扮,現在被我得罪的大官還以為我是郎君呢。不知道會不會查到賀家村,可防患於未然嘛,你借我個身份,咱們來做對假——”
最後兩個字說得含糊,可賀疏弦練過武,耳聰目明,聽清楚是“妻妻”二字,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頓時撇開眼,不敢跟雲希音對視。“你家中——”
雲希音不欲多提,截斷賀疏弦的話:“不必管他們。”
賀疏弦分辨著雲希音的語氣,暗暗猜測她同家中的關係大約不太好。阿娘說了,世家大族,光風霽月,可有權力、利益之爭,便會藏著許多齷齪陰私。賀疏弦沒再細問,怕勾起雲希音的寂寥遺憾。
雲希音興致勃勃地岔開話題:“你白日裡都做些什麼啊?”她並不困乏,生龍活虎的,那架勢像是要拉著賀疏弦圍爐夜話到天明。
賀疏弦言簡意賅:“打獵、練武、讀書。”
雲希音覷著賀疏弦:“你還練武?”頓了頓,又道,“也是,獵戶總該會寫刀劍功夫,要不然怎麼上山打獵。不過——”雲希音的話音陡然一轉。
“不過什麼?”賀疏弦立馬接上。
雲希音問:“沒想過以後如何嗎?”
賀疏弦一愣,許久後,垂下眼睫:“多賺些錢。”
雲希音瞠目結舌地看著賀疏弦,半晌後才在她困惑的神色中繼續發問:“今年幾歲了?”
賀疏弦:“十八。”
雲希音:“本朝男子二十一為丁,你有想過三年後該如何嗎?”她不知賀疏弦的阿娘是出自什麼心緒讓賀疏弦假扮郎君的,都不是官宦子弟,成丁後的勞役是免不了的。待這邊亂象平了,她回去後得請州府關照一二。
賀疏弦脊背筆挺,垮著臉說了個“沒”。
雲希音看她變得萎靡不振,忙安慰道:“還有兩年呢,你慢些想。”賀疏弦她阿娘看起來出自大家族,能讓改戶簿,怕是有點人脈在,隻是不知這呆子曉得多少。
“你讀了哪些書?”
賀疏弦不明白雲希音為什麼要這麼問,可還是道:“春秋三經、史誌以及辭賦。”她阿娘說了,三禮沒什麼讀的必要,都是些蠢物的臆想。
雲希音:“自學的?”
賀疏弦:“我阿娘教了我幾年,後來勤於練武,詩書一道上便沒怎麼下功夫,反正也不用去應舉。”
雲希音:“彆的不提,詩賦一道不可荒廢,以前猶重文辭精巧,不過以後如何,就不好說了。”
賀疏弦敷衍兩句,她生活很是規律,先前回夜半出去,也是聽到山中動靜。這會兒跟雲希音說了幾句話,便掩著唇連連打嗬欠。雲希音見她這般模樣,笑著放走她。
賀疏弦在簾子邊,臨走時還不忘囑咐雲希音一句:“你受傷了,應該好好修養。”
雲希音揚著笑容應得好,心中漫不經心地想,走過刀光劍影,晃過鬼門關,這點傷勢算得了什麼呢?
次日一早。
賀疏弦便起床鏟雪。
霜風漠漠,陰雲如鉛。
可能沒多久還要下場大雪。
賀疏弦想著昨夜雲希音提了出門的事兒,嘟囔一聲“白忙活也無妨”,又繼續乾活。
冬日裡獵不到什麼,所幸先前還有糧肉蛋積存,不用擔心雲希音跟她一起餓肚子。
等到賀疏弦鏟完雪回屋的時候,仍舊沒見雲希音起身。
縱然都是女子,賀疏弦還是知道要避著點,可這會兒怕雲希音出事,忙過去敲門。
篤篤輕響後,一道“進”傳出。
雲希音已經穿戴整齊,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屋中擱置的那張琴。
賀疏弦看了她一會兒,問:“你想彈琴嗎?”
雲希音:“這不是你阿娘的遺物嗎?我能彈?”
賀疏弦點頭,灑然笑道:“當然可以。雖是遺物,也沒什麼碰不得的,若是要將它束之高閣,我不如拿到我阿娘墓前付之一炬。”
“你倒是通透。”雲希音莞爾一笑,得了賀疏弦的允諾,湊近去觀摩那張琴。先前猜測它出自毛況,如今仔細一瞧,果真是如此,上頭還帶著毛氏的徽記,琴名“春雷”。“可惜我的手——”雲希音的視線瞥到傷手上,她往後退了幾步,拉開和春雷琴的距離。
“抱歉。”賀疏弦懊惱地皺起眉頭,暗暗埋怨自己的疏忽。先前還記得呢,怎麼轉瞬間就遺忘了呢?“你若是覺得無聊的話,我——”
雲希音一臉期待地打斷賀疏弦的話:“你要練武了嗎?”雙眸顧盼生輝,盈盈的笑意讓人發自心底地不想拒絕她的請求。
賀疏弦的一句“沒”卡在喉嚨裡。
再偷閒一日的計劃就此擱淺。
雲希音眉目舒展,如駘蕩春風:“你等我一會兒。”
賀疏弦“誒”了一聲,喊住雲希音:“雲娘子,我替你打水吧。”
在雲希音梳洗的時候,賀疏弦去屋中取了那杆長.槍來,槍九尺長三斤重,是她阿娘非要她打的。當初阿娘提了請武師傅,賀疏弦還以為自己能學劍,哪知是槍法。她為此哭鬨了幾句,可慣來寵著她的阿娘怎麼也不鬆口,非要她將二百三十二式槍法學會了不可。武師傅教了她十年,在她阿娘去世沒多久,也病逝了。
“想什麼呢?”雲希音的話語驚回賀疏弦的思緒。
賀疏弦轉身。
雲希音天生好顏色,就算是荊釵布裙也不掩風華。楚腰蠐領,嫋嫋婷婷,仙姿玉色,光映照人。
“怎麼了?”雲希音又問。
賀疏弦回神,有些莫名的心虛,將槍尖往地麵一點,頓時冰屑四濺,如水晶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