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
賀疏弦利索地收拾碗筷。
在此之前,她從箱中取出一張虎皮給雲希音墊上,送了杯加糖的熱水到她的手中。
“你獵的?”雲希音打量著乾淨的堂屋,跟房間中布置不同,懸掛著的動物毛皮透著一種血性和粗獷。指尖從虎皮上輕輕拂過,她凝視著賀疏弦,眉眼含笑。
賀疏弦回答:“跟叔伯們一起。”這話一出,她就想起一件比買衣裳更重要的事來。她看著雲希音,問,“雲娘子,你還有親舊在世否?”
雲希音點頭:“有倒是有,不過在長安。”她見賀疏弦蹙眉,忙道,“你不必擔憂,待我傷好後便會離去,不會打擾你太久。”
“怎麼回去?”賀疏弦小聲地嘟囔一句,長安何其遠?這邊可是河北道。雲小娘子身嬌體弱,路途迢迢,還不知會遇見什麼風雨。但……人家總歸要回去的,而且這事情說到底跟她無關,操心個什麼勁。
雲希音很隨意道:“我尚有錢財傍身,到時候雇鏢師護我回京。”她喜眉笑眼的,沒將不能歸去的事情放在心上,瞧著一點都不像落難的千金。
賀疏弦眉頭幾乎擰成一個川字:“你說得真輕巧。難道你不能去信一封,請你家中人來接你嗎?”她從沒離開過安陽縣,可也知道行路之難。
雲希音歎息道:“可以,隻是他們沒有空閒,真要尋來不知多久了。”
“你不會是離家出走的吧?”賀疏弦又道,狐疑的目光在雲希音的身上打轉,她抿了抿唇,又說,“你看起來並不傷心。”提起往事時也輕描淡寫的,像是說彆人的故事。
“那我當如何?以淚洗麵麼?都是數月前的事情了,再多的眼淚也都該流完了,不是嗎?”雲希音托腮,朝著賀疏弦眨眼。她麵上帶著病態的蒼白,可眸光炯然清透,瞧不出半點說謊的痕跡,“你的讀過《莊子》嗎?有言道,其為之者而不得也,命也夫!①”
賀疏弦不知道雲希音是看得開,還是騙她的。今日雪停了,可天色陰沉,雪雲連綿如重山,恐怕接下來還會有場大雪。要她將雲希音趕出去,她是做不到的。倒不如放寬心,少想些煩惱的事情。她隻是山中獵戶,沒什麼值得旁人圖謀。“我等會兒要出去一趟。雲娘子你留在屋中,切莫到處亂走。”
雲希音道:“我這狀況,恐怕也走不得哪兒。”這還不到一日的相處,她便摸清楚賀疏弦的性格。對人不設防,善良天真,在這偏遠的村落裡,倒算是一種美德。若是去了彆處,美德就變成了“蠢”。
賀疏弦敏銳地察覺到雲希音打量的視線,頓時生出幾分局促,尤其是雲希音纖細婀娜的玲瓏身軀藏在她破舊的冬衣下,越發窘迫。她粗略地估量雲希音的身量,回屋取了錢財抄在懷中,腳步匆匆地出去。
雪霽天高,村中的熟麵孔出來行走,聚在一起話家常。
賀疏弦一路小跑,行走如風。
“哎呀,這不是小賀嗎?今日怎麼有閒下山來了?”
“咱們村的小賀行情好啊,連鄰村的都來打探。”
飄入耳中的話語熱情又熟稔,帶著一種令賀疏弦避之恐不及的親切。
阿娘給她生了張好臉,俊俏風流,光映照人。自她十五歲開始,就不停有媒婆上門,也就在孝期的時候才消停點。賀家村的人很是熱情,阿婆阿嬸都想給她做媒,完全不顧她的拒絕。推說無用,賀疏弦隻能躲。
此刻聽到熟悉的聲音如雷炸開,頓時躡影追風,舉步如飛。
賀家村離縣城不算遠,可要靠雙腿恐怕得走一個時辰。賀疏弦從村民家中借了輛驢車便往縣城中趕。
抵達縣城中後,她直衝成衣店去。一匹不錯的絹布五百文,可一件不錯的布衫都要一貫錢,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過去倒是買了布匹阿娘製衣,她原也想著學刺繡,可彎弓搭箭時十分靈活的手指不受控製,隻能放棄。如果是她自己的衣物,暫時請村中嬸嬸幫忙,但是雲娘子等不得那麼久。
賀疏弦還是頭回到成衣鋪子中,瞧著懸掛的衫袍、裙衫、裘衣,眼花繚亂的。她自己可以穿粗布的,然而雲娘子肌膚細嫩,穿慣綺羅,恐怕不耐粗布,賀疏弦聽說過有大戶人家的千金碰著粗布起疹子的事兒,思忖片刻,還是放棄將就的打算。千金散儘還複來嘛,賀疏弦安慰著自己,這不是,才去了一金嗎?
鋪子裡的活計很是熱情,饒是一件粗布衫,都說得天花亂墜,講是什麼京城時新的樣式,也不管賀疏弦買不買得起,帶著她轉悠相看。等到賀疏弦暈乎乎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兩套絹布衣裙。她垂眸看了眼,莫名有些眼熱。遲疑許久,她才清了清嗓子道:“我有個孿生妹妹,身量與我相仿,有合適的嗎?”
夥計笑得越發熱情,說著“有的有的”,忙帶著賀疏弦去挑選。
等到賀疏弦離開鋪子時,她那點兒可憐的積蓄所剩無幾。花都花了,賀疏弦也沒想繼續省著,索性買了糕點、鮮肉、魚以及酒回去。
賀疏弦的運氣不好,還驢車的時候正巧遇見熱情的嬸子。她還沒跑走,就被嬸子大步攔住,在她耳畔大聲叭叭,說隔壁村的小娘子年方二八,如何如何貌美如花。賀疏弦聽得渾身汗毛起,連連推拒,那嬸子語調轉了又轉,話題一拐不知道怎麼到她阿娘身上,說她阿娘也想見她成家。
賀疏弦心想,她阿娘可從來沒跟她交待過成家的事情。就連籍貫上的“男”,她阿娘也沒教她以後怎麼應付啊。
“阿嬸,您家孫女喊您呢。”賀疏弦急中生智,往前一指,趁著嬸子轉身看,她趕忙腳底生風,直接開溜。回到屋中將院門拴上了,才驚魂不定地抹了把虛汗。
“你這出門一趟,怎麼像是去了層皮?”雲希音聽到聲音,從屋中走出來。她裹著雲希音粗糙的衣衫,那張蒼白的麵頰上笑盈盈的。
“相差不遠了。”賀疏弦跺了跺腳,抖去靴上的雪,片刻後,她回神,驚聲道,“雲娘子怎麼出來了?”
雲希音打趣道:“難道我不能走出這個屋門?”
賀疏弦麵色漲得通紅,訥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身上還有傷呢。”
雲希音不在乎道:“不礙事的。”
賀疏弦蹙眉,怎麼可能不礙事?被拉出好長一道血口子,瞧著都覺得疼。她身上還帶著屋外的寒氣,跟雲希音保持一段距離。等進了屋中暖和些,才慢吞吞地將裝有糕點、衣裳的包裹遞給雲希音。
雲希音也沒多想,接過東西瞧上一眼,忽地想起一件事。她對金子沒什麼概念,往常要什麼指使人去就成,便沒將錢財放在心上。這會兒見了賀疏弦買來的東西,忙回到屋中,先取了十兩金出來。可等她到了堂屋中,已不見賀疏弦身影了。聽到動靜從廚房處傳來,她才慢吞吞地挪步過去。
廚房中的柴火燃燒,濃煙滾滾。
雲希音嗆得連連咳嗽,眸中沁出淚來。
賀疏弦猛地回頭,看到雲希音,她的眉頭頓時擰起,緊張道:“你快回屋去。”她倒是想扶雲希音,可雙手黑漆漆的,都是廚房中的煙塵呢,總不能在雲娘子衣服上留個兩個漆黑的巴掌印。
雲希音眼眸滴溜溜轉,聽話地退了出去。
她運道好,碰到善心天真的賀疏弦,卻不知其他人如何?能逃開魏王的追捕回到長安嗎?
“篤篤”的敲門聲傳出。
“小賀在家嗎?”
聽聲音是賀家村的村民。
雲希音見賀疏弦還沒從屋中出來,索性取了帷帽戴上,慢吞吞地去開門。
“小賀啊,我跟你說,李家的小娘子她——”
還沒見到人影呢,賀嬸子利索地抖動嘴皮子冒出一長串的話來,等清楚後,賀嬸子聲音戛然而止。她瞪圓了眼睛,驚詫地看著雲希音,心中暗暗嘀咕。這小娘子穿著小賀的衣裳呢,想來關係匪淺。雖說帷帽遮住麵龐,可她嫋嫋婷婷的身姿,想來也是個風流婀娜的大美人。
“小賀在家嗎?”賀嬸子清了清嗓,聲音不自覺放低。
雲希音見是個耿直熱情的婦人,悄悄將帷帽撩起一角,她軟聲道:“阿賀她在廚房呢。”話音才落下,賀疏弦便洗淨雙手出來了。在賀嬸子挑剔嫌棄的視線中,她意識到事情不太妙,腦中頓時嗡一聲響,呆立在原地。
賀嬸子快步向前,一把將賀疏弦拽到一邊,在她的耳畔壓低聲音道:“難怪大家夥給你說親你都拒絕呢!是屋中藏著個小娘子啊?我說你也是個讀書人,怎麼這般不講究?一聲不吭藏在家裡?難道你要跟人家無媒苟合嗎?傳出去像什麼話?咱做人可不能這樣!”
賀疏弦:“……她隻是暫住在我家。”
話一落,賀嬸子的眼神更像是看渣滓敗類。
賀疏弦後知後覺地想起,雲希音還穿著她的衣裳。
賀嬸子知道了等於整個村都知曉了。
她這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