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1 / 1)

孟冬十月,寒風凜冽,霜雪塞道。

夜色昏暗,自山腰下望,整個賀家村無星點燈火,已然是陷入幽沉的夢境中。

此刻,賀疏弦背著一個人在雪地上疾行,一直回到院子中,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

可她並沒有放鬆太久,將那山林中撿來的女人放到床上,連燭火也沒有點,便匆匆忙忙地跑到廚房中燒熱水。

那陌生女人身上舊傷開裂,先前遇見的時候已經簡單處理過來。可風重雪寒,她栽在雪坑中不知多久,不知道會不會得風寒。目前來看沒有發燒,然而接下去便不確定了。如果生病了,又不知會花費多少金錢。

想到金錢,賀疏弦不由得歎了口氣。

她阿娘當初給她留了金錢,可哪裡花得過來啊?房屋破陋了得修不是?沒糧米了得買不是?最最重要的是筆墨紙硯,她這指頭一鬆又不知道多少流出去了。村中人每每見了她都要打趣,說等她考中進士光耀門楣。但——賀疏弦低頭一看,被勒緊的胸脯,她能踏上科場嗎?查出來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她有時候會去山中打獵,換些錢財,一個人的日子倒是能逍遙自在。可多餘的善心,卻沒有太多金錢來補貼的。隻是要她見死不救,她也過不了那關。賀疏弦漫不經心地想著,腿腳很是利索。沒多久就端著熱水回到屋中。可才邁步,就聽到“咚”一聲響,以及一聲警惕的“誰”。

賀疏弦很是習慣黑暗,隻要不讀書,她從不在夜間點蠟燭。此刻思忖片刻後,她將熱水擺在桌麵上,摸索著取出蠟燭點燃。昏黃的燭火慢悠悠地散發著一團光暈,驅走黑暗。賀疏弦好整以暇地抱著雙臂立在一邊,凝望著床上漸漸蘇醒的女人。

先前在山林中賀疏弦也沒仔細看,這會兒就著燭火瞧著女人。麵頰蒼白病態,雙瞳剪水,仍舊是美得不可方物。賀疏弦覷了片刻,便收回無禮的視線,低聲道:“抱歉。”

女人沒說話,在賀疏弦看她的時候,她也在暗中打量。燭火邊站著的少年身量不高,穿著一身粗布衣衫,可麵如冠玉,雙眸燦若晨星,端是一副好氣度。其實在少年救她的時候,她便已經醒了。她趴伏著的背脊,可不像是小郎君呐。

“你還好嗎?”賀疏弦的聲音清潤。

女人默默地點頭。

賀疏弦正準備將毛巾擰乾遞給女人,可倏地想起“男女有彆”來。她住在村子半山腰,與村中人往來不算熱絡,下山幾趟,都是風風火火的,不會跟人長久待在一起,時常忘記了些“禁忌”。她麵色微微泛紅,輕聲道:“小娘子若是無事,賀某便回避了。”

女人沒吭聲。

賀疏弦也不在意。

她掩著唇打了個嗬欠,也沒想太多,腳步一轉便從房間裡退了出去。她這山間小院是自個兒改造的,算上廚房一共四間,在整個賀家村也算是闊綽了。天知道,為了住得舒服些,她這斷斷續續忙活了快三年。那小娘子運氣好,若是早半年出現,可能留給她的是半漏風的牆麵,享一回雪滿山中“貧士”臥的困窘。

賀疏弦醒得早。

雪已經停了。

她抬眸看了幾眼簷角垂下的冰棱,愉快地將練武拋到九霄雲外。

她煮了一鍋粥,隨便地扒拉點鹽丟進去,才冷不丁想起昨夜從山中捎回個人。

阿娘的廚藝好,可她沒學到半分,反正她的要求也不高,得過且過。

但昨夜那女人……就算隻是驚鴻一瞥,也能瞧出她出身不凡,定是富貴人家的女兒。雖不知怎麼流落到山中,可雲端的存在,總不好與她一道踏入塵泥裡。

賀疏弦重新弄了碗肉粥,又煮了兩個雞蛋。

她不會養雞鴨,家裡的雞蛋都是用一條野豬腿跟山下的阿嬤換的。

還沒怎麼吃,用來招待 “客人”,應當足夠了。

賀疏弦端著早食入堂屋的時候,女人才醒。

她屏息,輕輕地敲門,直到一聲“進”傳出,她才半夢半醒地推門踏入屋中。

但是旋即,她便意識到不對了,她怎麼就能迷迷糊糊走進去呢?

她火急火燎地縮回腿,屋中又傳出一道:“來扶我一把。”那語氣端是自然,想來被人伺候慣了。

賀疏弦手指壓著門框,聽語氣並非是病重不能起。她提醒自己“身份”二字,半晌,才憋出一句:“男女授受不親。”

低低的笑聲入耳,仿佛羽毛掃過鈴鐺,撥出清越的響聲。

“男女?”

賀疏弦麵色緋紅:“我去山下請嬸嬸來。”

女人笑吟吟道:“小……郎君昨夜背我時怎麼不念這句話?”

賀疏弦正色道:“事有輕重緩急,那是應權通變。”

屋中人又笑:“行了,賀小娘子快來幫我一把。”

賀疏弦:“……”她抿了抿唇,邁著僵硬的步伐入了屋中。她阿娘也沒跟她說過怎麼處理這些事情。要是被人識破身份怎麼辦呐?要如何塞住她的嘴?她呆愣愣地走到床前,覷見女人左臂的血跡,瞳孔驟然一縮。“傷口又開裂了?你怎麼不提?”她匆忙跑去找藥箱。女人唉了一聲,手指隻從粗布衣角滑過。

賀疏弦懂點藥理,打小她阿娘便讓她練武。原本隻是在家中練些槍法,後來便挎著弓箭去山林中打獵,會碰到一些大貨,這跟野獸搏殺起來,免不了受傷。本來嘛,是去村裡找大夫看看,但是次數多了,賀疏弦也覺得煩,弄了點醫書自己鑽研起來。彆的不好說,但處理傷口她是得心應手。她這箱子裡的金瘡藥都是自製的,比城中藥鋪中賣的還要頂用。

“不礙事的。”女人含笑凝視著賀疏弦,又問,“我名雲希音,賀小娘子如何稱呼?”

賀疏弦“哦”了一聲,終於升起那麼點警惕心,沒說自己的名字。

替雲希音處理傷口後,她拉著凳子往後退了退,清了清嗓子道:“雲娘子,我救了你。”

雲希音慢悠悠道:“我知道呀,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讓我——”

賀疏弦趕在雲希音將“以身相許”四個字說出來前截斷她的話,她忙道:“我不需要你報恩,隻盼你不要恩將仇報的好。”

雲希音訝然:“賀娘子這是什麼話?”

賀疏弦平日獨居,最是不善言辭,在雲希音聲音入耳後,立馬便發覺自己先前的話語很不妥當。她忙著補救:“我不是故意以惡意來揣度你,我、我隻是——”

雲希音逗趣道:“你就是那樣想的。”看賀疏弦慌得手足無措,她也沒再繼續逗她,而是將笑容一斂,正容說,“賀小娘子若是擔心我揭穿你身份,倒也不必。出了這個門,娘子二字便隻在我心中。我隨著旁人喚你一聲賀郎如何?”

賀疏弦聽著雲希音軟儂的語調,像是被羽毛掃過,心中一陣酥麻。她忙搖頭:“他們都喚我小賀。”

雲希音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覷著賀疏弦看,雙眸轉盼流光。“你怎麼不問問我從何處來?為何會暈倒在山中?身上的傷從哪裡來啊?”她是頭回見這等人,缺心眼,若是到了京中,被人賣了還要給對方數銀錢呢。

賀疏弦:“……”她是沒想著問,昨天將人撿回來後,她也是累得很。就跟往常撿到山中幼崽般處理了。她低著頭,被雲希音清越的笑容弄得滿臉紅霞,她訥訥道:“你說。”

雲希音一臉淒哀道:“我本長安人士,來相州遊玩,哪知不甚幸運,遇到一夥山賊,將我仆僮殺死。我好不容易出了鬼門關,到了安陽縣正欲討個公道,誰料官賊勾結,險些一腳踏入黃泉道。”

賀疏弦點頭:“相州風氣的確不好。”

雲希音覷了她一眼,問:“你知道?”

多說多錯,賀疏弦立馬閉上嘴。

賀家村在安陽縣治下,苛捐雜稅,家家戶戶叫苦連天,由小見大。再說了,相州是魏王的封地,魏王那囂張跋扈、窮奢極欲的臭名聲都傳到邊邊角角來了,恐怕隻會更壞。她阿娘以前提到過,讓她彆跟朝中人往來。不過她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機會,她隻是賀家村一個小小的獵戶,見的最大的“官”,也隻是裡正。

雲希音似笑非笑地覷著賀疏弦。

賀疏弦被她看得困窘,忙不迭起身。她忽地記起一事來,一拍腦袋道:“不好,粥涼了。”

雲希音窸窸窣窣地起身,朝著賀疏弦行了個叉手禮,道:“謝謝賀……阿賀了。”

“不用。”賀疏弦忙學著回禮,在離開屋子的時候,她又回頭瞥了雲希音一眼,道,“賀疏弦。疏頑無異事的‘疏’,晴日暢琴弦的‘弦’。”

雲希音眸光閃了閃,問:“讀過書了?”但又疏於禮節,像呆鵝,總之不像山中獵戶。

賀疏弦悶聲道:“我阿娘教我念過幾年。”她也顧不得雲希音異樣的神色,隻惦記著那碗涼颼颼的粥。等她重新溫好粥時,雲希音走出來了。她沒穿先前那身染血的綺羅衣,而是從箱中翻出賀疏弦的衣裳。隻是她較賀疏弦要矮些,不甚合身。而且那粗布,很快便在細嫩的肌膚上撩出一片緋色的印痕。

雲希音見賀疏弦怔怔地望著自己,說了句“抱歉”,又問:“你不介意吧?”

賀疏弦搖頭,沒太敢多看裹著自己衣服的雲希音,心中暗暗盤算著去縣城中一趟,至少買些合身的衣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