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雨時節是最叫人頭疼,天上落水淅淅瀝瀝的,宿舍返潮悶熱不算,衣服和短褲還不得乾。
張遠最後將陽台上還未晾乾的衣物塞進包裡,又一次向秦嶼確認:“你真不走,咱倆順道兒,還能結個伴。”
宿舍裡的空調有些年頭了,外殼泛黃的機子還在吭哧吭哧賣命地工作,但是製冷效果著實一般,張遠東西不多,收拾完依舊是滿頭的汗。
“不了,我還有些事。”
秦嶼頭也不回地打著遊戲,儘管被張遠吐槽過很多次,他依舊對蜘蛛紙牌極其上頭,常常一肝就是兩個鐘頭以上。
“行,估計今兒下午還得下雨,那你自己注意。”
“知道,路上注意安全。”
張遠離開寢室後,便隻剩秦嶼一人,他悠哉悠哉地打完手上這局紙牌,看了眼時間,剛剛好兩點半。
雨已經停了,他打開窗戶,一股蒸騰著的潮濕水汽撲麵而來,不過,這會輔導員肯定已經上班了。
從宿舍樓到導員辦公室並不近,秦嶼下樓後摸了把校園共享單車的坐墊,潮滲滲的,絕對會把褲子坐濕,他果斷的選擇了步行,走在林蔭道中間,時不時會落下兩滴雨珠,蟬鳴伴隨著溫熱的夏風,也不算太糟糕。
當把退學申請交給輔導員的時候,秦嶼如釋重負,褪去了壓在心頭上最後一份不真實,此時此刻,他有種詭異又舒坦的感覺。
輔導員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聲音輕輕柔柔的,句句都透著惋惜。
“秦嶼,你這學期雖然說全掛了科,但掛科不是問題,更沒到退學的地步。能考上咱們南大說明你的學習能力不差,就是態度問題,補考完全能過關。”
“退學真的可惜了,要不再考慮一下呢?”
秦嶼不為所動:“不用考慮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輔導員還在堅持:“這事兒你父母那邊都怎麼說,隨說你也是成年人,但這事兒家長必須知情。”
“我父母挺支持我,您可以打電話問。”秦嶼麵不改色。
幾番勸說下來都幻化成了泡影,導員終是無奈地擺擺手,長歎一口氣。
“算了,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我是勸不動你了。”
“那…老師再見。”
退學手續辦下來很快,秦嶼這些天一直奔波於各領導辦公室之間,隻為了流程表上的簽字,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他有些後悔,真他媽地煩!
不過,更心煩的事兒還在後麵,他爹媽並不知情,為了退學這回事兒,他提前做過攻略,之所以在輔導員麵前能麵不改色瞎扯,就是因為他知道這玩意兒完全是出於本人意願。
所以至今,這事兒除了校領導和他本人,再沒旁的人知道。
等最終決策的期間,秦嶼做了個重大決定,南大附近有家理發店,那紅紅綠綠的鐳射裝潢效果,頗有些賽博朋克的味道,不過這家店他之前從未進來過。
原因無他,太潮了。
“帥哥,剪頭發?”
一位穿著非主流鏤空背心兒,戴著超大不鏽鋼項鏈的小夥兒迎了過來,熱絡地問道。
秦嶼將店內掃視一圈,最終目光定格於麵前這位小哥的腦袋上,說道:“就你這個色,修個型就行。”
小哥立刻眉開眼笑,彷佛遇上了知己,他生怕這位客人反悔,忙將人按至椅子上,摸著自己一頭淺藍色的頭發,道:“帥哥有眼光,這叫霧霾藍灰,最適合咱們這種高冷型帥哥,站哪都是最顯眼的!”
秦嶼一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生平第一次見有人誇自己高冷,隻得附和道:“啊對。”
這理發小哥著實話多,有些聒噪,正上漂色劑時,他問:“帥哥,你也是南大的學生?”
見秦嶼不做聲,小哥以為他沒聽清,聲音又大了些,問道:“我說帥哥,你也是南大的學生嗎?”
店裡播放著重金屬音樂,震得人腦仁疼,秦嶼本就不想說話,沉默半響後答:“以前是。”
托尼老師大為震驚:“什麼!你看著這麼年輕,都畢業了?”
秦嶼麵色不改:“對,上學早。”
畢竟,出來混,在外麵的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另外,這位托尼老師實在是沒有眼力勁兒,狂野的重金屬音樂之下,他扯著嗓子,一句接著一句。
“帥哥要不要辦個vip卡?洗剪吹一律打八折,真挺劃算。”
“不用。”
“那我們家還有個更劃算的套餐,充五百送二百的活動,帥哥有沒有心動?”
“不好意思,不需要。”
推銷不成,那小哥立刻切換話題。
“帥哥有女朋友不?附近大學漂亮的姑娘可不少,話說你喜歡什麼類型?”
“……”
秦嶼突然瞄到門口的拖把,一瞬很想用門後的拖把堵住他的嘴,真他媽話多!
不過,眼看客人似乎真的不愛聊天,這小哥也適時地閉上了嘴,畢竟他沒傻缺到熱臉去貼冷屁股的程度。
直到洗頭時,這小哥冷不防又開口:“帥哥,你這發質真牛逼,漂了個低度,居然摸著還挺柔順。”
秦嶼對這些並沒有什麼概念,“嗯”了一聲後又保持緘默。
許是未碰到過如此冷漠的客人,小哥的職業生涯第一次碰上了硬茬兒,便加快了手中的速度,趁早送走瘟神才好。
終於,在晚上九點前,秦嶼頂著一頭紮眼的頭發,付了1280元後,離開了這家宰人的理發店。
那小哥還不忘鞠躬,秉持著微笑服務理念,揮手道:“歡迎下次再來!”
來個鬼!
秦嶼一想到那理發小哥笑得諂媚,拿著發票對自己說:“帥哥,給您用得都是本店最好的產品,價格還是很漂亮的,1280元!”
“微信還是支付寶?”
儘管他甚至並未抬頭多看那一眼賬單,極其冷淡地說了聲“微信”。
他的內心卻已經炸裂開,明明之前聽張遠說這家店不貴,連他女朋友來做頭發都不過六百,那姑娘及腰的頭發,還染了一頭綠毛。
嗬嗬,看人下菜碟......
不過,退學的流程辦的倒是非常順利,拿到所有手續後,秦嶼開始收拾行李,除了考研留下的學生,所有人都必須在7月12日之前離校。
先不說他原先隻是個大一學生,現如今他已經連這個身份都沒了,自然該卷鋪蓋滾了。
八點半的高鐵票,秦嶼提前了半個多小時在高德上打了車去南京南站。算是趕了巧,他的班次正在檢票。
就這樣,他坐上了回家的高鐵,直到高鐵已經到站停靠,他拖著行李箱出了站,秦嶼都未曾從恍惚中脫身。
一切都太他媽突然了!
不僅僅是今天,而是這二十年來幾乎一眼可以望到頭的日子。
秦嶼突然感覺自己有些矯情,這些無病呻吟的鬼感慨迸發後,他甚至不敢置信。
晚上九點多,車站依舊人來人往,路人行色匆匆,沒有誰去留意誰。
偌大的車站,人人都在奔赴自己的終點站,昏黃的路燈將夜色浸染的很柔和,卻也更虛無,模糊朦朧的夜似乎將他和這個世界隔絕,也更加孤獨。
秦嶼順著指示牌,跟著路標來到了地下打車場,打車的人不少,排到他時,是一輛水藍色的特斯拉,司機是個精瘦男人。
上車後,司機拖著疲憊的語氣,問:“去哪兒?”
“華韻小區,西門。”
司機聞言,臉上似裂開般,帶上了一層怒意,不滿道:“十分鐘的路程,你就不能在上麵打網約車?你知道我這排隊接客要等多久嗎,就接你個十來塊錢的單子,真是晦氣!”
秦嶼是第一次坐高鐵回家,他老爸之前都會來接他,除了這次。
“那我下去。”他說著,推開車門就要下車。
“哎,你乾什麼!”
司機似乎沒見過這種人,看向後視鏡時,隻見一個一頭藍發,毫無表情的青年,一時又收斂了聲音,隻覺得倒了八輩子黴,趕緊阻止道:“你想讓我罰款?你不知道司機不能拒絕接客嗎?”
“……”
秦嶼真不知道,心中也不耐煩起來,媽的,什麼都煩!
然而,他依舊禮貌道:“不好意思,今天剛知道。”
司機也懶得再計較,一腳踩上油門,衝出了地下停車場。
熟悉的街道一幕幕從眼前掠過,秦嶼心中的壓迫感越來越沉重,他還沒有想好怎麼和秦鉞交代。
司機在西門停靠,秦嶼下車後,這司機揚長而去,帶起一排溜兒的尾氣,熏得他有些頭暈。
小區新換的保安不認識秦嶼,以為他是附近哪個街溜子,趕緊攔住他道:“非住戶不允許進入!”
“我是住戶,十棟。”
年輕保安狐疑,但見其篤定的摸樣不似作假,還是打開閘門,放其進入。
華韻小區也算是高檔小區了,在這樣一個普通三線城市裡,達到兩萬五一平的高價,保安自然要稍微上點心。
小區的綠化很好,正直夏季,七月初,瓊花還未敗落,純白的花瓣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十棟樓下,秦嶼在一方路燈下踟躕不前,他整個人站在光圈裡,鞋底摩擦著地麵,帶起細微的塵土,有一搭沒一搭地扒拉著手機。
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他撥通了電話。
電話“嘟、嘟”響了很久,當那頭被接起時,秦鉞似乎正在忙,沒什麼耐心道:“小魚啊,這麼晚有什麼事?”
秦嶼的小名兒叫做小魚,他平時不喜歡彆人這樣叫他,但是眼下他卻不敢多說什麼。
沉默了許久,秦鉞有些不耐煩道:“不說我掛了。”
“爸,我回家了。”
秦鉞不以為意,他當然不知道什麼炸裂的消息等待著他:“哦,我當什麼事兒,什麼時候到家,我讓你小郭阿姨替你煮點麵。”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女人的說話聲,似乎詢問秦鉞煮麵要不要加些什麼小菜。
這就是他的後媽,郭盈。人如其名,她長得很漂亮,很溫和,從來都是笑語盈盈的模樣,儘管她比秦鉞小十歲,就是隻比秦嶼年長十五歲,但她做事向來挑不出錯。所以,秦嶼不親近她,卻也沒有針對過她,畢竟她沒有做錯過什麼。
秦嶼頓了頓,他知道有些事情瞞不住的,在電話裡說總比當年說要簡單些,他說:“我以後不去學校了。”
“什麼意思?小魚啊,我最近忙,你有什麼回來再說吧。”秦鉞似乎在抽煙,伴著紙張翻閱的聲音,對他的話並不上心。
“我退學了。”
這時,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久到秦嶼以為這通電話是不是已經結束了,就在他將手機從耳邊拿走時,電話那頭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
秦鉞暴怒的聲音貫入耳中。
“秦嶼,你瘋了!我沒時間跟你鬨著玩,你對誰有意見,你退學?”
“從小到大,我什麼不滿足你?”
“......”
“你把你們老師聯係方式給我,我親自去問問,誰給他們的權利給你辦理的!”
許是話已經說出去了,秦嶼反而不再擔心什麼,乾脆破罐子破摔,仿佛被罵的人不是自己一樣,他依舊冷靜。
“為什麼要通知你,當初你和我媽離婚有人通知我嗎?直到你把郭阿姨接進家,我才知道你已經二婚了。”
“當初篡改誌願的時候,你有通知我嗎?怎麼,還要我繼續說,你也是這麼做的,隻有我不能這樣,是嗎?”
秦鉞似乎沒料到自己的兒子會這樣說,立刻提高了幾倍的音量:“你真是不知好歹!老子做什麼還要跟你這個兒子講?我做什麼不是為了你,因為你,你郭阿姨一直不願意生自己的孩子,我們儘心儘力的培養你,就是為了看你這樣氣我們嗎?”
秦嶼卻突然覺得很好笑,他說:“你們生啊,我有說不讓嗎?”
電話那頭是郭盈極力安撫秦鉞的聲音,她說:“老秦啊,彆激動,先彆罵孩子。等孩子回家,我去和他好好說,你這個脾氣彆嚇著孩子。”
很快,電話那頭換了人,溫和的女聲說:“秦嶼,彆惹你爸爸了,有什麼事回來再說吧,阿姨幫你勸勸他。”
“好。”
這事兒本質上和郭盈沒有關係,秦嶼也不會莫名其妙對她發脾氣,便淡淡回應了一聲。
二樓倒也用不著乘電梯,秦嶼照舊選擇了走樓梯,隻是以往看來極其平常的樓道,此刻起來看起來卻那樣幽深。
大門敞開著,秦嶼進屋後隻看見秦鉞坐在沙發上,頭也不抬得將一根煙用力地按進煙灰缸裡。
郭盈趕緊上前幫秦嶼拿過行李箱,招呼道:“秦嶼,時間倉促,阿姨隻能幫你煮碗麵了,趕緊吃點兒吧。”
秦嶼看了看沙發上沉默的人,默默移到餐桌前,感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老秦,你不是還有文件要看,趕緊回房間去,杵在這兒看著就煩!”
郭盈看著僵硬坐在桌前的秦嶼,心下了然,隻得先把那邊生氣的人先弄走。
秦鉞將手中的煙頭隨便丟下,幾乎都不肯用正眼看一下他的好兒子,“砰”一聲甩上房門。
氣氛緩和了一些,卻又更尷尬了。
“阿姨,我…電話裡不是有意說您的。”
秦嶼說出這話後,又開始後悔,話都說出去了,他現在解釋個雞毛啊,真蠢到家了。
“沒事,阿姨不怪你,”郭盈比他的輔導員老師還要溫柔,她看著秦嶼的眼睛,頓了頓,繼續道,“隻是,你能說說為什麼會退學嗎?”
她在耐心等待著一個回答。
“沒什麼,不想念了。”
秦嶼錯開視線,這麼溫情的場景讓他不適應,他覺得還不如然後秦鉞過來和他打一架。
郭盈也不詫異,依舊溫柔:“那你以後怎麼辦?”
以後怎麼辦,他還真想過。他想複讀,他討厭金融專業,他也不想讀南大。
但秦嶼這人擰巴得很,想要什麼卻又偏偏不知道怎麼開口。
“我…”
郭盈替他接話,她說:“複讀吧,你這麼聰明,總不能真不上大學。你爸爸那邊,我去想想辦法。”
秦嶼錯愕,他沒有想到郭盈會幫自己,他以為自己和她保持距離,維持著一個不熟的狀態,就是這一輩子的最終形態。
“謝謝。”
郭盈微微一笑,說:“不用客氣。”
說罷,她的視線還是忍不住停留在秦嶼的腦袋上。
“你這頭發,挺有個性,很好看。”
秦嶼握著筷子的手一僵,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