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認識?”
對方倒是先開口了。
路慎予不確定地、仔細地用目光在他臉上逡巡。
那是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麵孔,長相堪稱俊美,表情卻證明他對這層皮囊以及它吸引而來的目光不以為意。
他的臉有種舊母星上所謂“混血兒”的特征,微卷的頭發和麵部輪廓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最為矚目的,是那雙動人心魄的金琥珀色眼睛,犯困似的半眯起來,懶洋洋地看著路慎予。
是的,這張臉,他絕對非常熟悉。可也恰恰如此陌生。
神態是陌生的。絕無可能的流露。但在這個人的臉上,是與生俱來,自然而然的。
路慎予沉默了半晌,最終做出了判斷。
“不認識。”
“哦。”對方毫無興致地撇過了頭,好像對死亡現場興趣更大些。
“你叫什麼名字?”路慎予忍不住問,希望名字能讓他恍然大悟地撈起回憶,大喊“就是這個人”。
“RE。”男人隨意地回答,結束了話題,甚至沒回問他的姓名。
全然陌生的名字,路慎予還沒追問,一道爽朗的聲音緊接著插了進來。
“你們好,RE,還有——你姓路,對吧?我聽到了你和那邊的女士聊天。她是這麼叫你的?”
路慎予向另一側看,頭發挑染成藍色的乾練女子對他們二人打了個招呼。RE瞄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我的全名是路慎予。”他和女人友好握手。
“我叫冉奇,隨便你們怎麼叫。冉姐也行,阿奇也行。你們二位都是玩家吧?有些事跟你們商量一下……”
“不好意思,你們在聊什麼?”
另一個女聲柔和地滑了過來,何夷不知何時站在路慎予身後,笑眯眯地揮了揮手。
“加上你,女士。你看著就像腦子很好用。”冉奇輕快地衝她勾手:“人再多就有點亂了。去我家吧。”
在幾人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她已經雷厲風行地安排好了一切。然後,她拍了拍掌,吸引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好了,聽我說兩句。我知道大家很慌亂,不知所措,但相信我,如果你們想平安,現在就回家裡,把門鎖緊,安安靜靜地待上一晚。說不定明天就沒事了。”
“什麼意思?”眾人疑惑,還有人質疑道:“你誰啊?”“莫名其妙,憑什麼聽你的?”
“要我說,趕緊報告分區治安隊吧……”“蠢,他們能理咱們才怪!”
冉奇舉起手,再度吸引注意:“我是一名治安官。”數道驚奇疑問的視線刺來,她攤開手:“好吧,曾經是。現在不能證明給你們看。”
“治安官……”何夷盯著她,喃喃自語。
人群沸騰,質疑更濃。
“那你廢話個屁啊!”“我就說,咱們這怎麼能有治安官?”
冉奇連忙製止:“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言儘於此。”
“我隻有一條警告:不要下樓,也不要靠近各個出入口。一切等明天再說。”
質疑聲漸漸微弱,隨後一片寂靜。那具堪稱恐怖的爛屍就在電梯轎廂裡,沒人敢和它同處一室。
半晌,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
“我老伴……”老婆婆顫抖著說:“我老伴一直沒回來……他在樓下……”
眾人麵麵相覷,沒有一個人敢響應她話語中的哀求。她環顧四周,垂下頭,顫巍巍地向電梯走了幾步。
冉奇伸手攔住她,搖了搖頭:“老婆婆,你老伴沒回來,可能是出門了。你可以試著跟他聯係,但不要自己一個人下樓,絕對不要。”
說罷,她對她挑選好的幾人比了個手勢,頭也不回地向她的房間而去。
路慎予跟何夷把哽咽的老婆婆護送回家,才往1104走。走的時候順便敲門叫上了回去換衣服的RE。
他這次換了條合身的長褲,總算顯得不那麼混搭,依然戴起兜帽,沒有跟二人交流的意圖。
走廊已經被清空,三人路過電梯。電梯門正常關緊,死屍停放其中。
奇怪的是,過了這麼長時間,樓下都沒有叫過電梯。轎廂就這麼停靠在十一樓。
何夷看著看著,忽然說:
“下麵一定發生了很恐怖的事情,對吧?”
“可能全都死了吧。”路慎予冷靜地回複。
何夷頓時驚恐地看他,半晌,忍不住道:“你知道你突然說出這句話,有多恐怖嗎?”
“這是推斷。”路慎予說:“我還需要更多信息來佐證。”
“……我是在抱怨你,不是在質疑你啊。”
何夷抱著胳膊,加快了腳步,似乎想離他遠點。
路慎予仿佛聽見哪兒傳來了笑聲,疑惑莫名,也隻能加快腳步往冉奇家走。
門沒鎖。何夷輕輕一推就開了,三人擠進狹窄的走道,冉奇正蹲在一個櫃子旁邊,頭也不回地衝他們喊:“關門,謝謝!”
走在最後的RE拉上門,被迫微躬著身穿過走道,免得頭觸到懸掛的迪斯科燈球。
“這是我從公共區搜到的資料。這是我觀察屍體的筆記。這是我畫的十一樓地形圖。都看完了我再給你們展示點東西。”
冉奇往黑晶石般材質的茶幾上甩了幾遝資料。堪比舞廳的房間內,彩燈時而閃爍,光怪陸離,幾人隻能湊合著看。
幾乎一打眼,路慎予就確信了她的專業性。
筆記清晰有條理,每份資料都劃出粗線,按時間和重要順序排列。地形圖讓人一目了然,電梯和唯一的逃生通道的位置特意用符號標注了。
一層樓共有30個房間,令人詫異的擁擠。但空房多,入住率並不高。
何夷邊看邊讚歎:“你這是……一來這個世界就做準備了?真厲害。”
“習慣而已。”冉奇似乎是為了節省時間,在他們看的同時,簡單解釋:“屍體在下午18:42被發現,成年男性,全身都是撕咬傷。——非常新鮮,一看就是剛死不久。”
“他也是玩家。”何夷拎起紙張來看,不忘給她補充。
“倒黴,”冉奇聳了聳肩,繼續道:“公共區域的紙質材料非常少,電子設備又全部報廢。我隻能看出這個公寓的一切都非常、非常陳舊。”
“你們向窗外看過嗎?嶄新的城市大樓,還算不錯的文明程度,相比起來,這裡就像被放逐了似的。”
“僅存的報刊都是幾年前的,沒價值。大致能看出這是一個致力於鑽研醫療科學的基礎文明世界,看第三頁。”
路慎予翻到頁數,看著報紙上褪色的彩印頭圖。雖然他不認識這個世界的文字,但他竟能夠讀懂,可能是遊戲的影響吧?
報紙上的內容比冉奇說的更多。路慎予敏銳地看到,他們所鑽研的醫療科學聚焦於“人體潛能”和“創傷修複”,療養醫院、恢複療法、斷肢修複和移植手術等關鍵詞頻繁出現。
這裡的人,究竟生活在一種什麼境況下?
“好,都大概了解了吧?來看點嚇人的。”
冉奇蹲在地上,利索地挽起垂著銀鏈的袖子,竟開始摳那些地板。
地板是由彩色的、果凍膠質感的材料拚合而成的。三人聚攏過去,冉奇乾脆地拒絕了幫忙。
“不用你們。都讓開點。”
地板黏著地從表麵離開,夜幕已至,下方一片黑暗,能看出,這層表麵的材質,明顯是透明的玻璃。
也就是說,她能直接看到樓下的住戶房間?!
“嘖,天黑了。看不清。”冉奇把撕下來的地板拋到一邊,翻箱倒櫃,找出了一支強光手電筒。
“這裡隻有這種玩意兒照明……湊合看吧。”
哢噠輕響,開關上推,強大的白色光柱穿透了玻璃,直刺入下方!
那裡,應該是1004號房。
“啊!”何夷喉間逸出一聲驚叫,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驚動了什麼東西。
路慎予倒吸一口氣,震驚地看著光柱裡站立不動的物體。
那是一個人。他靜靜地站在光柱裡,像舞台中央的演員,微昂著頭,直視強光來的方向——也就是直視著幾人。
人類的眼睛怎麼可能不被刺痛?當然,那是一雙覆著白膜、沒有聚焦、血絲遍布的無神眼睛。
凹陷在一張開始腐爛的臉上。
皮肉隱隱抽動,輕易地破裂,滲出屍水。他茫然地看向棚頂,透明玻璃另一側鮮活的人類,咧開了嘴。
血紅牙齦下,牙齒黑黃相間,他僵硬地舉起雙臂,向上抓撓。右手缺了兩根手指,是被咬斷的。
“這是……”何夷的聲音低不可聞,她後挪幾步,像生怕玻璃碎裂,讓她掉下去似的。
“我今天搜房間時發現的。”冉奇沉靜地看著這一切,她顯然有過心理準備,但聲音也越來越低,生怕驚動它們似的。
“它死了起碼一周了。可它還活著。”
光柱移向了另一個地方。雖然有地形阻隔,但頑強的光線還是照亮了門口的位置。
1004的大門是開著的。這表明他們一旦下樓,這個東西——或者其他房間還有更多——能暢通無阻,直接與他們隨時走廊“見麵”。
值得注意的是,門前有一團蠕動的東西。
“那是什麼?”路慎予指向東西的位置。
手電筒緩緩挪過去,冉奇費力辨認:“那是,兩個人……?”
在光柱裡,一個人正埋頭在另一個人的胸腔中,“大吃大嚼”。
這個詞也許不恰當,但它的確捧起了一團血肉模糊的內臟塞進了嘴裡,狼吞虎咽。
“嘔……”何夷匆匆站了起來,到衛生間嘔吐。
冉奇震驚:“它……它在吃人?吃屍體?臥槽,它們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其他二人沒有回複,半晌,RE冷不丁地說道:
“電梯裡的屍體,就是這麼死的吧。”
心中仿佛掀起驚天駭浪,無數恐怖的想象在腦海中紛飛,但還沒來得及延展。
因為門外,傳來了沉重的、遲緩的腳步聲。
幾人麵麵相覷,路慎予剛要站起來,冉奇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她麵容嚴肅,掩不住驚慌:
“彆去。”
“絕對,不能出去。”
話音剛落,腳步聲,在他們門外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