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歲末,江府上下為了籌備新年忙得不亦樂乎,林姨娘也被大夫人叫走打下手,江照枝也已經小半月沒見過姨娘了。
起初因玉釵不見的事,江照枝很是傷心了幾日,隨後顧玉禎聽聞了這事,又去京中的蘭月坊給她尋了一件樣式差不多的送來,江照枝這才又開心起來。
明年開年便是會試,江照枝也不敢常去打擾顧玉禎,遂常常待在家中。
大房二房的姊妹也時常來找她玩,她對她們談不上喜歡,但江照枝待人向來友善,幾人說說笑笑的,就這麼過了半月。
臨安侯府內卻不安寧,大有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外麵雪還下著,侯夫人便氣勢洶洶下了馬車,也顧不上穿披風,直直穿過遊廊往西院去。
海棠忙快步迎了上來:“夫人,天冷......”
“少爺可在府裡?”
侯夫人沒停下腳步,海棠便跟著往西院去,邊走邊答:“申時出去的,說是去柳樹胡同,約莫有半個時辰了。”
“去把人給我叫回來!”猛然停下腳步又道了句,“現在就去!”
海棠趕忙吩咐一旁的小廝去尋人,又一邊朝身後的丫鬟使眼色,示意她去找王嬤嬤來。
小廝尋到顧玉禎時,他正坐在醉雲軒中飲茶,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便跟著小廝往回趕。
路上他才得空問:“母親今日去了哪裡?”
“小的一直在府裡,不知夫人去了何處。”
顧玉禎心底卻生出一種不妙的直覺,進府之前叫來馬夫問了清楚。
“今日夫人去了李尚書府上,在那兒待了約莫半日,眼下方才回來。”
那便沒錯了,母親定然是知道了那事。
顧玉禎揮了揮手,讓人退下後,在車廂內坐了會兒才回了府。
弄清楚母親為何發怒後,他心裡反而平靜下來,步履緩緩走回院中,抬腳進了書房。
“你還知道回來!”
一進去便是一隻茶盞朝他摔了過來,母親坐在東側的圈椅上,顯然已等候他多時。
顧玉禎卻不說話,繞過碎茶盞邁步往裡走,側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
“私調兵馬司人馬連夜出京,你可知會是什麼下場?”侯夫人已然怒極。
顧玉禎拿著書卷轉身坐在書桌前,淡淡道:“這本就是兵馬司的職責,我跟李宜筠打過招呼了。”
“真真是糊塗!”侯夫人氣得一拍桌子,“李家那小子不過是個副指揮,你連兵部文書都沒拿到,倘若真出了事,他能幫你什麼?”
“我看你是不知此事有多嚴重!若不是李尚書找人把此事壓了下來,你和李家那小子如今恐怕已經下獄了!”
顧玉禎聽到這話,翻書的動作頓了頓,道:“那卻是要多謝李大人了。”
“你!”侯夫人一口氣堵在胸口險些沒上來,坐在塌上臉色都發青了。
顧玉禎抬眼看去,神色十分平靜:“事情既然已經解決了,母親就不要再費心了,還需保重身體才是。”
侯夫人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滿腔怒氣終是化作一聲歎息,然而一想到這背後的原因,她卻又覺得不甘。
“江府那個真就是個麻煩精!日日地不讓人消停!我看哪天等家業都敗在她手上才肯算完!”
侯夫人說著心底的怒火又重新燃起,“好端端地怎麼就落得這麼個姑娘,我瞧滿京城都挑不出這麼個沒教養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若不是她平日裡不檢點,哪能就遇到這事,還把我無辜的兒拉下水......”
“母親!”顧玉禎臉上露出不耐煩之色。
侯夫人說到一半閉了嘴,隨即反應過來,怒道:“我一說江府那個你就不情願了是吧?怎麼,她在你眼裡就珍貴的很,我一句也說不得她!她哪裡配得上你了?你堂堂侯府世子,還能被一個鄉下野丫頭奪去了魂兒?我看你和你那無情無義的爹一樣,對旁的誰都好,就是看不見我受的苦!”說著嗚地一聲哭了出來。
聽到父親被提及,顧玉禎麵色一沉,聲音驟然冷了下來:“母親,婚事既然已經定下,您日後便不要再說這些。”
侯夫人沒注意到他的神情,隻抹著眼淚道:“定下了又如何?你要是個有骨氣的,還能被一樁婚事困住?我將你從小拉扯到大,到如今連你的婚事都無權過問,我這個侯府夫人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您若是不想做,隨時都可以離開。”顧玉禎靜靜望著母親,神色凜若冰霜。
侯夫人從未見過顧玉禎這般冷酷的神情,一時之間竟打了個冷戰。
顧玉禎的眼神壓迫感十足,說話沒再給她留任何情麵:“府裡的事情向來是父親說了算,他不喜你違抗他。這一點,母親比我清楚。”
侯夫人啞口無言,顧玉禎說得沒錯,她今日來也是一時怒氣上頭,她知道她改變不了什麼,可眼下她隻是震驚,震驚於自家兒子陌生的麵孔。
顧玉禎一向待人謙和,脾性極好,她還以為自己教導有方,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他似乎一直在忍。
這婚事竟已把他逼到了這個份上?
“母親,請回吧。”顧玉禎冷冷道。
侯夫人好似遭受到巨大的打擊,僵硬地站起身,緩步出了書房。
顧玉禎看著地上的碎片,一動不動坐了許久。
這樁婚事,他不是沒有反抗過。
反抗的下場是什麼?
三十大鞭?三個月禁閉?
遠不止於此。
從小他便知道,父親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譬如不允他學武、強迫他參加科考,譬如不允他豢養暗衛、平春是他身邊唯一一個侍衛......
原因他無從得知,小時候他還想弄明白這些到底是因為什麼,後來便不再去想了,他隻知道,隻要是父親提出的要求,他就必須服從。
至於他喜不喜歡、願不願意,沒有人在意。
而當他苦苦掙紮時,他的母親在做什麼呢?
“你父親戎馬一生,自然知道什麼是對你好的,這府上的一切都是你父親拿命掙來的,你又何必和他犟嘴?”
他沒有資格。
他享受著侯府世子的頭銜帶給他的一切,自然沒有資格去追求他想要的。
顧玉禎絕望地閉上了雙眸,他早已遺棄了自己的靈魂,可為何心中仍舊不甘?
良久,他站起身,從書架的暗盒中抽出一卷短小精致的畫軸。
畫卷鋪開,一個妙齡少女的背影慢慢露了出來。
那少女身材圓潤,頭頂戴著一隻熠熠發光的嵌月簪。
顧玉禎看得失神,耳邊卻忽然回蕩起方才的聲音:“你要是個有骨氣的,一樁婚事還能困得住你?”
像一記耳光重重打在他臉上,火辣辣的。
為何父親偏要他娶江照枝?
為何偏偏是她?
顧玉禎深吸一口氣,心中鬱結愈深,隨手抄起硯台往地上摔去。
哐當--
“小姐?”
江府內,江照枝手中的茶盞不小心滑落在地。
墨梅忙上前拿帕子擦拭:“沒燙著您吧小姐?”
江照枝搖了搖頭:“沒事,方才沒拿穩。”
一旁的江宜寧卻驚呼一聲,道:“手都燙紅了,墨梅快去拿藥膏來!”
江照枝這才看到手上的傷,手上已經被茶水燙紅了一大片,她才後知後覺地痛了起來。
“照枝妹妹也該小心些。”江宜寧嗔怪道。
敷完藥膏,江照枝倒是沒那麼痛了,隻是她這雙手未免太多災多難了些,沈青彥攥的痕跡才褪去,眼下又被燙傷了。
“也不知是怎麼了,突然一下就沒拿住,姐姐不必憂心,抹了藥膏已經好多了。”江照枝微微一笑。
江宜寧是大房夫人所出,平日與她來往不多,待她卻還算親近,許是排行在前,是以江宜寧性情穩重,是她在江府姊妹中最相熟的一個。
江宜寧又叮囑道:“這燙傷可要仔細些,記得日日塗上藥膏,否則留了疤卻不好了。”說著看了一眼墨梅。
“奴婢謹記。”
江照枝揮了揮手讓墨梅退下,二人又說了會兒話,江宜寧卻有些心不在焉的。
江照枝沒注意到這些,興奮地說著自己原先在應天的事。
“你這玉釵可真漂亮。”江宜寧突然開口打斷了她。
江照枝愣了愣,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後嘻嘻一笑:“的確漂亮。”
江宜寧羨慕地看著,又問:“是世子爺送的吧?”
江照枝害羞地點了點頭,兩頰泛起了紅暈。
江宜寧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視線又落在江照枝身上,她雖長相尚可,但出身這般差,身無所長,連最基本的禮節都要從頭學過,更不用談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江宜寧自問是不比她差的,同樣是江府小姐,怎麼世子夫人就落到了她頭上?
“你命真好。”江宜寧下意識將自己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臉色瞬間變得慌張,“照枝妹妹我不是那個意思......”
“宜寧姐姐說的對。”江照枝卻回給她一個肯定的笑容,“我命這樣好才遇到禎哥哥,肯包容我的一切,連我的出身也不嫌棄,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旁人若是說這話,江宜寧早便氣得嘲諷回去了,可這人偏偏是江照枝,她心思單純,說話時目光閃爍著真誠的光,不帶一點旁的想法,讓人有氣都沒地撒。
江宜寧隻能暗自咬牙,把氣往肚子裡咽,又聽江照枝講了半個時辰的往事回憶,才借機溜了。
江宜寧走後,江照枝將玉釵卸了下來,拿在手中反複擦拭。
溫涼的玉釵在手中泛著微光,江照枝想到顧玉禎,臉上不由得溢出幸福的笑容。
明年會試一過,她和禎哥哥就要正式定親了,一想到這事,她便激動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