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計劃開始(1 / 1)

江照枝有一個十分獨特的優點。

她生來樂觀,遇到禍事後總是很快就能找到新的希望。

無論這希望真實與否,隻要她認定了是真的,就能由此走出陰霾。

譬如因京城的規矩受挫後,很快接受了李宜筠的善意;

譬如得知被李宜筠騙了之後,筆友的出現又令她很快修複心情;

又譬如今日,她似乎又充滿希望了。

......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這何嘗不是一種盲目樂觀呢。

墨梅當然擔心,這次的事比先前都要複雜,但看自家小姐一副大展身手的樣子,也約莫能猜出個大概。

墨梅拗不過她,攙著她走到書桌旁。

“昨個兒膝蓋都摔腫了,怎麼還是不長記性?”墨梅心裡疼,說話也狠了些。

江照枝不管她說什麼,提筆蘸墨寫下一行:成人之美,積德積善。夫改過者,第一要發恥心。①

墨梅不由尷尬地偏過頭去。

她閉上眼,隻祈禱沈公子當真如自家主子所想,心中還有良知。

江照枝很快寫完一封,滿意地折起放到信封內,她從小在課業上的領悟力便比旁人慢一些,沒想到有朝一日也能寫出這樣的文章。

可轉過頭,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詢問之下,才知昨晚發生的事,原祖母已經知道了她女扮男裝去了醉雲軒,所幸筆友的事墨梅儘力瞞了下來。

但是祖母既然已經知道了,怎麼今日沒見她發作?

江照枝下意識掃了一眼窗外,才發現秋竹不在了,一再追問,墨梅才跟她說了真相。

江照枝登時從床上爬了起來,不顧墨梅的阻攔,直奔榮安堂去了。

青石磚地麵落了薄薄一層雪,榮安堂外看不到丫鬟值守,厚厚的簾子擋在門前。

像是料到了她會來。

“祖母,我想見您。”

江照枝披著銀白狐裘披風,站在寒風中,膝蓋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墨梅站在一旁,本想要勸卻又咽了回去。

“祖母,您今日不見我,我就不走了。我就在這裡等,一直等到您想見我為止。”

江照枝鮮少這樣對抗祖母。

父親祖家原就是在京城的,曾是前朝有頭有臉的人物,到父親這支就已經沒落了。

然祖母嚴苛,底下三個兒子,兩個都在京為官,雖官階不高,卻也在皇城根下。

父親是當中最沒出息的一個,中舉之後當了個縣官。

父親也知自己在家中不受重用,接到縣官的任命後便從家中離開了,再到後來娶妻生子,也沒再和家中聯係過。

直到臨安侯為勸父親來京,找到了京中江府一族。為此祖母親自南下來尋,父親便隻能應下了,帶著一家人回到了江府。

現如今她住的地方就是江府。

江照枝膽子雖不大,卻也很少怕什麼人,江老夫人便是其中一位。

可她不能讓秋竹因她受苦,秋竹是無辜的。

江照枝低垂著眉,眼睫微顫。

墨梅看不過去,卻也知道小姐的性子,心中難忍,偏過頭不再看她。

風呼嘯凜冽,江照枝踩過的地方已經化成了黑泥,她感覺到自己的膝蓋越來越痛了。

“枝姐兒可還在外頭?”

屋裡悠悠傳來一聲問話,江照枝抬起雙眸,以為祖母願意見自己了。

“在的。”江照枝忙答。

屋裡的聲音靜了半晌,又道出一句:“你若願意站,便去祠堂站罷。”

江照枝心裡一涼,若是姨娘生氣了,她還會用撒嬌的法子哄姨娘開心。但祖母不一樣,她和祖母算不上親近,更何況他們這些小輩沒有敢忤逆祖母的。

祖母既說讓她去祠堂,她不敢不去。

祠堂又小又黑,靈牌前微弱的燭火隨風擺動,隨時都要熄滅了似的。

江照枝絞著帕子站在高堂下,她從來不喜歡這個地方。

上頭擺的是江家的列祖列宗,可她一個也沒見過。

剛來京城時,她在祖母跟前學規矩,祖母對她要求很嚴格,她時常犯錯,在祠堂罰跪也是司空見慣了。

祠堂空寂無人,寒風從門扇的縫隙中鑽進來,燭光照在靈牌上,晃晃蕩蕩。

江照枝哽咽了。

她忽然無比地思念娘親。

可娘親都沒資格被放入祠堂。

她連娘親的名字都看不到。

眼淚就這樣流了下來,很快在臉上變得冰涼。

哭了一會兒,江照枝站得膝蓋僵痛,彎下腰揉了揉。

這時林姨娘推門走了進來。

江照枝先是聞到一股清甜的香氣,這香氣莫名有幾分熟悉。

才看到林姨娘正朝她走過來,手裡似端著吃食。

林姨娘溫柔如水,生來嫵媚的長相,身上是一條鬆綠色如意紋緙絲裙襯著,自是一番風情萬種。

“枝枝,吃點東西吧。”

開口是吳儂細語,無聲無息潤入心間。

江照枝拚命忍著眼淚,一把抱住了林姨娘。

林姨娘身子軟軟的,還帶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應當是剛從祖母那裡出來。

“您又替我求情了。”江照枝趴在林姨娘肩上,聲音甕甕的。

林姨娘哎喲一聲,把江照枝撥開,笑道:“怎麼還哭鼻子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江照枝嘟囔:“沒有。”又朝林姨娘手中看去,蓋子掀開,裡頭是她昨日從醉雲軒打包回來的糕點。

江照枝險些又流了淚,伸手拾起一塊梨花酥放進嘴裡,梨花酥在她口中慢慢化開,心底的失落感就這樣被治愈了。

“彆急著吃,坐下歇歇,我再給你倒些茶水,可彆噎到了。”

林姨娘將她引到一旁的小桌旁坐下了,江照枝吃得很開心,一時也不說話了,林姨娘便就著燭光專心地看她。

“你祖母已經答應要把秋竹撥回去了,日後你有什麼事,也和姨娘我商量商量。你在府裡待得悶,想出去大可以叫我一起,怎麼自己就偷偷跑出去了呢......”

林姨娘麵色柔和,勸說她總是很有耐心。

江照枝嗯了一聲,她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先不告訴林姨娘筆友的事。

林姨娘在府中大小事不少,自己現在對此事有新的解決辦法,還是不煩她了。

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林姨娘又道:“待會兒你祖母找你說話,她說什麼你隻應著就是了,可千萬彆和她頂嘴。”

江照枝一杯茶水下肚,身子暖和起來了,圓圓的雙眸閃動著光亮,“隻要她不把秋竹送去小廚房打雜,旁的什麼我都沒意見。”

而後江照枝便去了榮安堂,祖母自然訓斥了她一番。

“你尚未出閣,就做出如此離經叛道之事,日後讓我如何有顏麵再見侯府的人 ?”

“這事我既然知道了,自然也會傳進侯夫人的耳朵裡,等你傷養好了,尋個機會好好跟侯夫人解釋清楚!也好在顧二小姐不計較,這也說明侯府是看重你的......”

“要時刻記住安分守己,你雖還沒和侯世子定親,也已經半個身子都是他侯府的人了。我們江府一家受侯府照拂,你也該有個知恩報恩的心!”

“你父親從前對你疏於管教,否則怎麼養出你這般頑劣的性子。在和侯府定親之前,你先不要出府了。”

一句句訓斥仿佛下刀子一般打在江照枝身上,她雖笨,卻也有羞恥心。

她抬眸看去。

祖母身著暗色團花紋褙子端坐在塌上,蒼蒼白發梳得發亮,臉上隻有陰沉的怒意。

她為什麼訓斥她呢?

是因為她的行為超出了閨閣女子的規矩,還是因為她這行為會影響到和臨安侯府的結親。

她是想和臨安侯府順利結親,但她想嫁的人是顧玉禎,不是整個臨安侯府。

江照枝垂著眸子,她第一次麵對祖母的訓斥沒有恐慌,她想,她本應該保護好秋竹的。

“我記得這個月下旬五公主要在府上辦壽辰,你剛好趁著這個機會去見侯夫人一麵,你的傷到時約莫也能好了。”

江照枝沒想到解釋的機會這麼快就來臨了。

五公主是皇宮中唯一一位公主,深得皇上喜愛,壽辰宴自然是辦得十分隆重。

像江照枝這樣的身份原是收不到帖子的,但臨安侯對這種事一向上心,提前半月就給侯夫人打了招呼。

眼下侯夫人派來的馬車已經在府外等著了。

江照枝換了件淺黃刺繡襖裙,她長得乖巧,穿這一身卻是恰到好處,不至於喧賓奪主,卻也將她的長處都顯露了出來,看上去溫軟純淨,惹人愛憐。

一直到公主府下了車。

江照枝在府門前站定,猶豫了片刻。

自從半月前她給沈青彥寄去那封“規勸信”後,他便沒給她回信了,也沒有像往日那般總是邀她出去。

想來,他定是心有所感了。

這第一步,她走對了。

為了讓沈青彥死心,這半個月在床榻上,江照枝已經想出了一套完整的計劃。眼下正到了實踐見真章的時候,她絕對不能退縮。

深吸一口氣,江照枝堅定地走進了五公主府。

剛走進抄手遊廊,身後便傳來一聲:“江姑娘?”

江照枝轉頭看去,是一位衣著茜色衣裙的姑娘,鵝蛋臉,眉如遠山含黛,雙眸剔透如琉璃,雲淡風輕地站在不遠處,就仿若一顆柔和光亮的玉。

不知怎麼,她覺得這副眉眼很是熟悉。

顧容韞輕笑一聲,“江姑娘,我是禎哥兒的二姐,我們先前並未見過,你的傷可好些了?”

原來如此。

原來這就是侯府的二小姐,醉雲軒背後的掌櫃,顧容韞。

她雖和顧玉禎並不出自一房,但身上溫和的氣質卻有些相似,江照枝莫名地對她就多了幾分親近。

江照枝嫣然一笑,回道:“已大好了,在家中躺了幾日,多虧了韞姐姐送來的藥材,韞姐姐有心了。”

江照枝說著眨了眨眼,笑意盈盈,露出幾分憨態。

對第一次見就有好感的人,江照枝從來不吝嗇自己的笑容。

說來也奇怪,顧容韞看到她這副乖憐的樣子,總覺得好像原先見過似的,喜歡極了。

二人這般一見如故,便一路聊了起來,越聊越親近,等走出遊廊時,江照枝已經挽上了顧容韞的胳膊。

二人聊得暢快,站在遊廊出口處的湖岸邊停了下來,江照枝也久違地手腳並用講起了京中趣事,遠遠看去,倒像一隻張牙舞爪的春桃。

沈青彥從西側遊廊走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