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小廚房特意多準備了幾道菜,午膳自是比平時豐富幾分。
隻是,宗正暉一個人用,就顯得比平時更加冷清。
玉弩按照他的喜好給他布菜,心中的酸楚又多了幾分。
午膳過後,玉弩正要推宗正暉進去休息,就聽外麵的人來報。
說是,林舒望身邊的白芷過來了。
玉弩見宗正暉沒有太大的反應,便揮手讓人進來。
白芷是德親王府新買來的小丫頭,十二三歲的年齡,性子十分開朗活潑。之前在杏林做些灑掃的工作,林舒望來了之後,便跟在林舒望身邊,白芷這個名字也是林舒望起的。
“奴婢給德親王請安。”白芷恭恭敬敬地給宗正暉施禮。
因是剛來不久,那些傳言她還不知道,對待宗正暉自然也少了幾分懼意。
宗正暉揮手讓她起來。
“謝德親王。”白芷站起身,繼續說道:“我家先生說,小廚房今日的飯有些油膩,殿下吃了可能會有些不舒服,特地讓奴婢送了點心過來。”
白芷將手中的食盒打開,從裡麵拿出一碟山楂糕、一碟鳳梨酥,放在桌上。
“這是林先生特意去名品居買的,殿下嘗嘗,可還合口味。”
宗正暉看著桌上的兩碟糕點,眸光微動,半晌才開口問道:“林先生怎麼突然想起買這些?”
“先生說,殿下是病人,飲食上要多加忌諱。今個是除夕,便也算了,之後自是不能如此。等殿下痊愈了,想吃什麼便可吃什麼了。”白芷一邊收拾食盒,一邊的回道。
林舒望雖是好心,但這話說的頗為不客氣。
玉弩看了白芷一眼,生怕她惹惱了宗正暉,連帶著自己一起倒黴。
宗正暉苦笑一聲,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便不再多說什麼,任由白芷自行退下。
林舒望這話雖是不客氣,但他受傷之後,除了身旁伺候的玉弩,也少有人關心。
既是關心,他便不會苛責,更何況林舒望還讓白芷帶了點心。
小世界的構造,是為了修複患者的精神損傷。
那麼,對待扭轉世界線固然重要,攻心也是必不可少。
林舒望聽了玉弩的話,恍然意識到,年節確實是攻心的絕好機會。才隨便尋了個理由,讓白芷給宗正暉送了點心。
送點心還是小事,但今日是除夕,若晚上空手過去總是失禮,還是要帶些什麼的。
過去的二十多年,林舒望將神經科學的研究作為他的全部,對與人打交道自然是一竅不通。
從進入德親王府,準備開始扭轉世界線的時候。他用對待一個新的科研領域的態度,笨拙的學習解開彆人心中的防線,笨拙的學習去親近一個人。
他不知道從哪聽到,送禮物是表達關愛的一種方式。於是在王府安定下來後,便開始準備。
直到今日,才有機會將這物件拿出來。
夕陽的餘暉灑向院落,又悄悄褪去。夜幕漸漸降臨,萬物歸於寧靜。
下人房裡逐漸亮起了燈,光線從窗花的縫隙中透出。屋內人影綽綽,不時傳出幾聲歡笑。
林舒望讓白芷拿了東西,自己一人往主院走去。
“林先生來了。”玉弩聽見下人的通傳,親自從宗正暉的院子中迎了出來。
林舒望挑挑眉,玉弩的態度一直都是恭敬且疏離的,今日竟分外熱情。
看見林舒望手中拿著的東西,玉弩的語調又輕快了幾分:“殿下聽說先生晚間要過來,就一直掛念著。早早便讓人在門口候著了,還一定要奴才親自出來迎您,先生快裡邊請吧。”
林舒望跟著玉弩進到內室,見宗正暉正倚靠在床邊看書,樣子與往日並無不同。
“草民給殿下請安。”林舒望也與往日一樣,給宗正暉行禮問安。
宗正暉揮手讓他起來,又賜了座:“今日是除夕,也就林先生肯來陪孤坐坐。”
他將手中的書冊放下,抬眸看向林舒望,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什麼。
林舒望第一次見宗正暉露出這樣的眼神。
宗正暉有一雙分外清澈的眸子,褪去了鋒芒後,他的眼神中沒有謀求與算計,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傲慢,卻是分外的可憐,隱隱還有水光。
林舒望從未想過,這樣的眼睛會出現在一個皇子的臉上。
天家無情,子弑父,弟殺兄,都是尋常事。
這德親王怎麼會有這樣一雙眸子。
林舒望看著這雙眼睛,生硬地說道:“殿下不必介懷,都會好起來的。”
宗正暉淒慘一笑,看了林舒望一眼,又收回目光,將視線投向林舒望放在身邊的包裹上。
“林先生中午才吩咐白芷過來,囑咐孤不可貪嘴。現在又來找孤,可是有什麼事情。”
林舒望將包裹解開:“草民想將這毯子贈予殿下,願殿下心想事成,福壽安康。”
玉弩忙將毯子接過,捧給宗正暉細瞧。
毯子上的花紋奇異,還有一股藥香從毯子上緩緩飄出。
林舒望補充道:“這毯子用藥草熏過,有寧神安枕之效,隻是不知殿下是否聞得慣這個味道。”
“林先生有心了。”宗正暉將毯子展開,看著了上麵的花紋。
毯子上繡著一隻形似毛猿的獸類,一對白耳分外醒目。
宗正暉用手輕輕拂過,開口問道:“這是何物?”
林舒望笑答:“山海經中有一神獸,名喚狌狌。食其肉可健步如飛。”
宗正暉眼中的光逐漸黯淡,他強打精神謝道:“謝過先生好意,隻恐怕這世間並無狌狌,孤的腿……太醫也說過華佗再世也無法治愈。”
“無須華佗再世,草民說過,隻需一年時間,殿下的腿便可恢複如初,並非虛言。若草民無法治愈殿下雙腿,那便遍尋四海,將這狌狌送於殿下。”
宗正暉有些動容,自己又何嘗不想恢複如初呢,隻是……
宗正暉揮手讓玉弩退出去,方才轉頭看向林舒望,開口提醒道:“先生好意,孤心領了。先生來府上也有段時間了,孤深知先生是個麵冷心熱的。隻是,先生本是江湖之人,應是如閒雲野鶴、逍遙自在,又何必卷入京城的紛擾之中呢?”
林舒望輕輕轉動手指上的銀戒。
這戒指是他來京城的路上打的,用來提醒自己,不要迷失於數據洪流,謹記此行的目的。
他輕歎一口氣,將戒指取下,指了指戒指上的花紋:“殿下,可知這是什麼。”
“倒是少見,像是某種樹木的枝乾。”
宗正暉將銀戒接過,仔細的上下看了一圈,又對光照照,除了花紋,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這是柘樹的枝乾與果實,拓木的果實有清熱涼血,舒筋活絡之功效,主治跌打損傷的。”見宗正暉沒有搭話,林舒望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家父就是死於外傷,更準確的說,是死於腿疾。”
聽他這樣說,宗正暉抬起頭來,一眼不錯的盯著林舒望。
明明是在說自己的父親,林舒望麵上卻並無悲哀之色,像是在講彆人的故事
宗正暉動了動嘴唇,終是沒有揭穿,佯裝安慰道:“先生節哀。”
林舒望以為他信了,又繼續說道:“草民自小便跟著家父學草木醫藥之道,父親在這件事上是有些癡的,對於中醫內科極為擅長,而對外科卻嗤之以鼻。但父親醫術高超,極擅長疑難雜症,在我們那一片還是頗有名望的。”
林舒望從宗正暉手上拿過戒指,緩緩戴在手上,繼續講述“自己”的經曆。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上山采藥,不慎摔傷。其實那傷並不嚴重的,父親也以為靜養幾日便能好了。但就是這樣的小傷,卻突然惡化。先是頻繁的全身肌肉痙攣,在之後是呼吸困難,夜裡開始發高熱,渾身滾燙、手腳冰涼。”
林舒望深吸一口氣,低頭看向手中的戒指,手指不斷的摸索戒上的花紋。
宗正暉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也能猜到一二。
不過是一個拙劣的騙子,在講一個臨時編好,又漏洞百出的故事。
“我那時已與父親學醫許久,對於這病症也能判斷□□,似是外傷導致的感染。父親卻執意認為是急病,讓我用與症狀相符的藥給他醫治。我雖不讚成他的觀點,但也從未學過中醫外科之術,束手無策,隻能聽命於他。既然藥不對症,症狀自然也不會緩解,隻不過七日,父親便與世長辭了。”
林舒望輕笑一聲,突然抬起頭,看向宗正暉,眼睛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我當時就在想,若是我會中醫外科,若是我能醫腿疾,是不是會有不同。之後幾年,我遊曆各處,殿下要是查,興許也能查到。此番來京城,就是為了解此心魔。待殿下重新站起之日,便是我心魔消解之時。”
……
宗正暉避開林舒望看向自己的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壓下心中的躁動。
林舒望悲傷不達眼底,故事漏洞百出。
隻是,那枚戒指,還有他最後看向自己的眼神……
故事是假的,但那眼中的炙熱騙不了人。
他是真的在追尋著什麼,不管是為了什麼,他似乎真的將把醫好自己,作為終身目標。
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真摯的對待自己了。
宗正暉感覺自己的心跳加速,有些慌亂的看向林望舒。
林舒望已經收回了剛才的目光,正低頭思索著什麼。
宗正暉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慌亂,朗聲喚道:“玉弩。”
玉弩推門進來,見宗正暉麵上有些紅,剛要開口詢問,宗正暉便吩咐道:“拿一壺酒來,今日除夕,孤想與林先生小酌兩杯。”
玉弩有些為難的看向宗正暉的腿,又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林舒望。
林舒望略略思索,終究還是點了點頭:“不礙事的,玉弩公公去拿吧。”
聽說無礙,玉弩方才舒了口氣,吩咐人去取瓶不太醉人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