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一片近乎絕望，肅殺的昏暗穹頂下，龍與那團無定變化的血肉之影糾纏角鬥。

瀕死的幻覺中，那名為倏忽的神使向他展現了詭麗的圖景。星辰像血紅細胞般翕張著吟唱，宇宙墮入肉與欲望的淵藪。龍心努力搏動，奮起爪牙、吐息和憤怒——可無論如何強大，生命也不能對抗生命之神的使者本尊。

黑暗吞吐厄火，裹挾著絕望來到他身邊，訴諸瘋狂的先兆。

「沉淪，墮落，拋棄人的所有，毀掉這世間你珍惜，你注視，你妄圖守護的一切。」

——直到那刺眼到灼目的光如太陽般炸開在眼前。

人心與自我從龍的視覺裡脫身。那一刻，高天之上的龍看見了熟悉的麵容。

以往純白柔軟的布料被深重的苦痛染指，那向死的麵龐帶著流淌下的血水。她的雙目漆黑，濃重，一片虛無，卻又仿佛裝載著無數的，無數的悲途之上的不甘哀慟。

龍心與人心在這一刻一齊悸痛。

他看見，她看見，他們看見——

於那遍地不知敵友的屍骸之間，於那依舊前仆後繼蚊蚋般叮啄而來的敵陣之間，她折斷傘的龍骨。連同擁有的情誼，連同他們與她的聯係，連同所有的她的過去——

他看見了。

少女化身一抹巨大的白影自地麵衝向高天。

頃刻間，所有的哀怨，慘劇，詭影，連同所有曾被殺死的自己那龐大到足以消減一切的不甘與悲傷，無數的她哀嚎，泣鳴，慟哭著，帶著淒厲的尖嘯聲，從破碎化血的傘的屍體上蜂擁而出。

所有的你，所有的「□□」，她們帶著空前絕後的憤恨，連同過去的一切無奈與不甘，惡獸一般湧向血紅的肉塊。噬咬，撕裂……最後，血與淚為永恒的死亡與痛苦帶來終結。

恍惚間，他看見漫天的星軌。

他看見漫天上升蒸騰揮發的魂靈。她們長著同一張臉，擁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同一雙眼睛。她們向著宇宙攀升，扶搖，像是一群身披荊棘的白鳥，帶著血色的桂冠，帶著那無數儘碎的血肉細胞，輪轉，超度，衝破雲層，帶回血幕掩蓋的黎明。

生命之神的使者，帶來無儘災變的對立麵的惡魔，它們蠕動著，隨著躍動的群星，與死死糾纏著它們的無數個她的魂靈一起。在遠天的注視下，在群星的包圍中，坍縮，毀減，頃刻湮滅。

齏粉不留。

黎明到來了。

人們抬起頭。

自那璀璨的穹幕之上，天光落下，灑在人們遍經傷痛的身體之上。

陽光照徹大地，光粒絨毛般飄蕩，落在他們的臉龐。融入，化水，如同溪流淌入四肢百骸。像母親的手撫慰一切，捧起無數早已破碎不堪的人心。

鏡流以劍為杖，支撐著自己站起。

她望向四周。

一片塵埃之中，白珩癱坐在地，眼神呆滯地看著落在地上，沾滿灰塵的吊墜，淚流滿麵。

她看見遠處高立的巨大機巧。那些被毀於一旦的機巧，像是誰的心一般，被悲哀的現實粉碎成一半又一半。

那個以謀略勝梟雄的驍衛，手攥陣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如一座死寂的雕塑。白發遮擋住他的臉，看不清神情。

而不遠處，青色的龍倒在地麵毫無動靜。沒有意識，沒有呼吸，像是死去……像是早已死去，不願再歸還清醒的世界。

銀發的劍客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她艱難地挪動著腳步走到不遠處。

鏡流撿起那破碎的信物，像是要用儘渾身力氣，緊緊抓著那被你折斷，此刻一片純白的傘。仿佛所有的罪孽都已然超度，已然歸去。那些不甘，悲鬱，苦痛……還有那些「你」，都隨著黎明的到來而頃刻湮滅。

她抬頭，再次看向豔陽高照的遠天。

陽光灼目到想要流淚，明媚得讓她不由得想起那天。

他們與她……初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