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多,天光還未儘數收起,路燈已經亮起來了。
裴行川小心地將琵琶放回架子上,回身看向老板,頷首道:“萬分感謝。”
“哎呀,行了行了。”老板受不了這年輕人張嘴謝閉嘴謝,一把把他扯起來,直言道:“你學了多少年?下了不少功夫吧。”
裴行川頓了頓,“三歲開始啟蒙,五歲正式拿琴。後來上高中就沒再繼續了。”
“歐呦,童子功?!”老板嘖了聲,聲音讚賞難掩,亦有惋惜:“那後麵咋不繼續學呢?怪可惜的。”
“沒什麼可惜的,不想彈了。”裴行川笑笑,覦著pd他們沒注意這邊,“對了,琵琶還是算租的,我一會兒叫我助理來……”“看不起人是不是!”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店裡生意比之前好了幾倍呢,還賣出去了幾件樂器,托你的福了。還有你妹妹,一直給我幫忙端茶招呼客人,乖巧得很。小姑娘能說會道,真討喜。”
一開始他們介紹時說的是兄妹,裴行川看向不遠處,阮玉姝舉著喇叭串了一天的場,現在累得坐在門口都不想動了。
他走過去時,阮玉姝聽見腳步聲抬頭望他,開心地說:“裴老師!你快猜猜今天掙了多少錢唄!”
中場休息時,裴行川大致看了一眼收的錢,都是一塊五塊的,十塊二十的都很少。他隨便猜了個數,“四百塊?”
“何止?!”阮玉姝站起來,將一疊子從小到大理整齊的錢放拍他手裡,又從兜裡掏出一把鋼鏰兒放在那上麵,“一共八百六十五呦~我剛發消息問了花花姐還有徐姐她們,你第一,穩穩當當!”
裴行川點了點頭,將錢數出一半,遞給她,“你的。”
“?”阮玉姝上下掃了他一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分明是在說:我也有?!
“今天多虧了你的幫忙。”裴行川塞進她手裡,“應該的。”
“……哼。算你有良心。”鏡頭離得遠,麥方才已經關了。她累了一天懶得再繼續維持人設,抱著胳膊小小地得意了下,拇指飛速點著錢,“該我的,我當然要拿,下午我嗓子都喊劈叉了好不好。多虧了我!”
“兩位老師,要來統計錢數,然後去買禮物嘍!”
裴行川應了聲,看向阮玉姝,“你剛說什麼?”
“沒說什麼。”阮玉姝剛好點完,自己手裡的是四百三十三元。
“嗯,走吧。”
裴行川先一步走了,殊不知身後,阮玉姝眼神怪異地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須臾,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兩步搶上前繞到他麵前,將一枚硬幣又拍回裴行川手裡,“我說了,你第一。”
“?”
阮玉姝也沒多解釋,轉頭換上一副甜甜的笑容,蹦蹦跳跳走遠了,“pd姐姐,我去買一支雪糕,等等我行嘛……”
低頭看著手心的硬幣,裴行川心情有點微妙。
“活潑又乖巧的小姑娘確實討人喜歡。”
垂眸時,眼底的黯然一閃而過,他將硬幣拋起又接住,揣進了口袋裡。
*
晚上回到酒店按照今天掙錢的多少排名,裴行川第一,又又又選了韓苑。
回到房間後,韓苑聲情並茂講述著今天去打工時的糗事,末了看到群裡的消息,“祁哥他們喊去吃夜宵,在群裡叫我們,你去嗎?”
明天要跟隨節目組搭飛機前往下一期節目的錄製地點,裴行川癱在沙發上,感覺胳膊酸得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一點都不想動了,“不了,我歇一會兒就去洗洗睡的。”
“我遊戲都開了,也不去了。對了,我聽我跟拍說你還會彈琵琶。”韓苑操縱著遊戲裡的人物,分神道:“哥你火了你知道嗎,我摸魚時刷短視頻,鋪天蓋地都是你直播間和路透的視頻,你好牛的!”
裴行川懶洋洋地說:“哥火多少年了。”
“哈哈哈,那倒也是。不過這是你在另一個領域火了,不一樣的……”“叮鈴鈴——”
聽見好像是自己的手機鈴聲,裴行川眼皮一撩望了眼床上的手機,不情不願地起身去拿。
“叮鈴鈴——”
餘光看到他站在那裡,手機的鈴聲卻還在繼續,遲遲未有人接通,久到韓苑都奇怪地朝這邊看了眼,“哥?怎麼了?
裴行川驟然從遊曆的狀態回神,“…沒事,我出去接個電話。”
說著,他出了房間,門被隨手帶上,又沒關緊反彈回去了一點。
太久沒人接,剛到客廳電話就自動掛了,慘淡光線從玻璃窗外映入,裴行川站在門邊,垂頭看著電話圖標上提示未接來電的鮮紅數字。
臥室的光帶落在臉上,有些刺眼。但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似的,他站在離臥室最近的地方,久久沒有動作。右手垂在身側,拇指指甲無意識扣刮著食指。
“叮鈴鈴——”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他瞳孔猛地緊縮,心臟也跟著一抖。接通電話,關好了臥室門,去了陽台,“喂?媽。”
“行川,這個點兒了工作還沒結束嘛?”
“早結束了。我剛去洗澡了。”裴行川溫聲道:“怎麼了?”
“晚上要早點睡,彆熬夜。熬多了對身體不好。”溫應慈說:“聽說你在拍綜藝,媽媽也不知道在哪裡看。但是你拍的電視劇我跟你爸都看了。逢人就誇呢!”
裴行川失笑,“彆了吧,我怕過年他們又讓我表演一段兒。太可怕了。”
“我今天在短視頻上看到你彈琵琶了,是在哪兒啊?媽過兩天去看你。”溫應慈嗔怪道:“上次回來屁股都沒坐熱就走了!”
“不用,我們明天就要去其他地方了。說是在山裡。”裴行川趴在窗台上,節目組安排的套房雖然不能在屋裡釣魚,但是能看見沙灘和穹頂下遼闊的汪洋。月亮在海水裡散了黃,海風徐徐,他的眼睛笑眯著,聽電話那頭的人絮絮叨叨。
東拉西扯了好一段,月亮逐漸高過窗沿,看不到了。聽見身後的動靜,裴行川回身望見韓苑輕手輕腳地出來了,衝自己擺了擺手。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呀?”
裴行川輕點了下頭,收回目光,“等這陣忙完?”
“行川啊,媽媽給你說個事,你彆生氣好嘛。”
“……”裴行川嘴角慢慢落下了一點,又笑道:“媽,你說就行了。不要這麼客氣。”
“前幾天我們送老二去學校,在門口拍全家福時,你爸爸在悄悄抹眼淚。”
電話裡能聽見溫應慈緩緩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你上次回來說走就走了,他…他喝醉酒了,哭著說行川都不叫他爸爸了……你爸這兩年總是半夜在夢裡哭……”
“行川?”
“…喂?行川?你還在聽嘛?”
海風兜頭灌入屋裡,不知是不是被吹的,裴行川腦子有些發蒙,隻覺得木訥和驚詫。伸手拉上窗戶,他張了張嘴,好半天嗓子裡才艱澀地冒出個音節,“你說。”
“你有空就回來。”溫應慈近乎祈求一般軟和的語氣,“媽媽上次都沒能跟你說一會兒話,你就走了。媽媽知道你有自己的個性和生活,但是媽媽……真的很想你……”
裴行川從齒縫間幾不可聞地說:“……可是…我真的沒時間……”
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為難,“行……你自己決定吧。在外麵也要照顧好自己。”
通話結束,電話裡變成了忙音。裴行川立在窗邊腦子一片空白。深深的虛幻感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困獸一般圈在這裡,隻感覺到呼吸起伏越來越快,耳邊嗡鳴聲中夾雜著婦人的哭腔。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從廚房出來,從隻言片語中聽出裴行川是在和媽媽打電話,韓苑端著碗泡麵,吸溜了一口,隨口感慨了一句:“你爸媽真好誒,還會給你打電話。”
裴行川愣了一會兒,緩緩放下手機,“……他們對我很好,我弟弟對我也很好。”
“嘖嘖,我家裡人比我還忙,我跟他們聊天都嫌我煩。”韓苑說:“一聊天我媽就嘮叨我,我不愛聽……嘿嘿,介意我回臥室吃麵嗎?”
裴行川點點頭,有點局促地避開他的目光,快步走向玄關,“請便。我出去買包煙。”
韓苑對他離去的背影比了個ok,義薄雲天地喊:“放心!我絕對不給朗哥說!”
這個點兒外麵的氣溫降下來了,不論是沙灘還是酒店的休閒場所都人頭攢動。裴行川去樓下超市買東西時,心不在焉地,收銀員跟他說話都沒聽清。
恍惚間,走出大門,他望見那輪明月依舊高懸,心想:
“媽媽,我也很想你。”
“嘭——”璀璨煙花在天際炸開,散成繁星點點。萬山朗仰頭看了眼,逆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回走。
這邊旅遊業發達,各種小吃攤、夜間集市、燈火秀,看得人眼花繚亂。他從口袋裡摸出個巴掌大的布錦囊,湊到鼻子下嗅了嗅,一股中藥的苦香纏綿,不衝,但也算不上好聞,“這玩意兒好使嗎?”
萬山朗也是暈了頭才去問有沒有治同性戀的中藥。搞得整個下午都沒臉正視老爺子那雙敏銳的眼睛。但終究還是沒躲過,晚上走的時候,周大夫叫住了他,把他叫到背地裡問為什麼要那種藥。
萬山朗如實回答:“防患於未然。”
老爺子半天沒說出話來。
彆人家的孽子,老爺子也不好多說什麼。轉而說萬山朗的那個朋友鬱結於心,睡眠也有點問題,給了萬山朗一個安神的草藥包,讓他轉交,算作賠禮。然後眼不見為淨地趕他走了。
“鬱結於心?”萬山朗凝視錦囊,嘴角慢慢下垂,“……不會吧,怎麼會這麼嚴重……”
把香囊妥帖地揣回兜裡,拎著打包的一袋子夜宵加快步伐。
快到酒店時,遠遠看見前方有一個背影有點眼熟,萬山朗眯著眼睛感覺那人身上的衣服好像跟裴行川今天穿的一樣。正在想:“還挺巧”,可一晃,那人又消失在了人群裡。
緊趕慢趕追到酒店大堂,萬山朗看著電梯上不斷上升的數字,狐疑道:“我看錯了?”
提前問了房間號,看到是韓苑開門,萬山朗目光掠過他的頭頂看向屋裡,“給你們帶了點吃的,烤豬腳和砂鍋粥…裴行川呢?”
“啊?”韓苑眨巴著眼睛,半低著頭不敢看萬山朗,“裴哥出去了。”
“出去了?”萬山朗想起方才那個背影,“他是去樓下超市了嗎。”
韓苑汗顏,目光躲躲閃閃,“不知道啊。”
“……你怎麼看著有點奇怪。”萬山朗無語,這人都快把做賊心虛寫臉上了。他抬手搭在韓苑肩膀上,玩笑道:“兄弟,你直視哥的眼睛。說,裴行川呢?”
韓苑發了誓不會出賣裴行川,“他去哪兒也不會跟我說。”
萬山朗半信半疑,手伸進口袋觸到裡麵的香囊,又緩緩將手抽了出來,“行吧。”
回去等電梯,酒店裡的電梯有十幾部,晚上十點多時還在使用高峰期。萬山朗上去時,電梯裡已經站了幾個人。
他按下樓層,目光落到亮著的幾個按鍵,心中忽然動了動,“六十六層?”
電梯到達他按下的那層時,萬山朗沒有下去,一路上到了六十六層的頂樓餐廳。
十點多吃飯是晚了,整頓宵夜還湊合湊合。他揮退服務生進去轉了兩圈,並沒有看到裴行川。
他這東張西望地屬實有點矚目,惹得服務生頻頻望來,反應過來自己在乾什麼,萬山朗抓了抓頭發,有點蔫兒了, “……我找他乾啥呢。讓韓苑轉交不是一樣的嗎。”
“先生,是找人嗎?”服務生問。
萬山朗指了指挑高的穹頂,“這裡是最高層?”
服務生:“是的。”
萬山朗“哦”了聲,往來時的門廊走去。餘光中無意看到半開著門的消防通道,他腳步頓住,叫住了方才那個服務生,“這樓上是什麼?”
服務生:“是露台,不可以上去哦。”
萬山朗又“哦”,走了兩步,轉頭瞥了眼服務生的後腦勺,閃身進了消防通道。
一步踏出樓梯間,頂樓大風吹得衣擺翩飛,萬山朗站上了六十七層,黑藍蒼穹之下,視野陡然開闊了起來。
目光梭巡一圈,他心想自己真是吃飽了撐得,但還是抬腿朝露台中央走去。在轉過樓梯間遮擋住的視野盲區,他遊離的目光猛地怔住了。
遠處半人高的圍牆上,坐著個黑影。
一點橙紅的火光在風中明明滅滅,雜亂的燈火被遠遠拋在地麵,這裡的光線很純粹,白霜一般的月光細細撒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