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誌軍被查出胃癌,是五天前的事。
他的胃一直不好,但他一直拒絕體檢。以前胃疼,他總是吃些胃藥,敷衍了事。直到一周前,胃突然疼得要命,愛佳和愛美強迫他去檢查,他才極不情願地去了醫院。
結果出來時,一家人嚇蒙了。胃癌晚期。
愛淘一下癱坐在樓道裡,她平時大大咧咧,其實最心疼老爸。愛美性情柔弱,隻知道嚶嚶哭泣。愛佳是個能控製感情的人,上前扶住了李曉梅—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感覺到後媽的不容易。
與家人的強烈反應相比,孔誌軍的情緒顯得很平靜。
他把愛佳叫進病房,請護士關上門,對愛佳說:“你們在外麵商量什麼?是想隱瞞我對吧?這沒用。醫生不用告訴我,我都知道,我這病,沒治了。人終有一死,早晚都要過這一關,沒事。你們哭幾聲,我也高興,因為我在乎親情。但哭完了,打起精神,該乾啥乾啥。哪怕活一天也得活出個樣子。你爸這一生,當官很失敗,做人還可以。生了你們仨丫頭,我都喜歡,也挺高興。”
愛佳知道說什麼安慰父親的話都顯得多餘。老頭兒要強,脾氣古怪,是典型的軍閥式家長,但他人善良,重情重義。愛佳雖然不讚成父親的一些觀點,但隻要是父親決定的事,她都會無條件地服從。
“三個女兒中,我最寵愛淘,最疼愛美,最擔心你。”孔誌軍說,“愛美性格內向,優柔寡斷,遇到了許重,算是她的福氣;愛淘任性,性子倔,天不怕地不怕,將來肯定會有一些挫折,但她總是能發現機遇,關鍵是有決斷力。”說到這裡,孔誌軍看著愛佳,似乎要從她臉上讀出什麼秘密。
愛佳覺得,此時的父親,儼然一個相師。
“我從來沒與你談過這些,我知道宋時魚跟你談過相人。”孔誌軍眨了眨眼睛,“但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人都會看相,任何人都是相師。你在相彆人,彆人也在相你。前些年,你跟楊文遠在一起,我都知道—那是你的傷疤,爸爸不願揭。人的一生,哪有圓滿的?有誰沒犯過錯誤?又有哪一個人是完相?但是,一個人不能兩次錯誤地踏入同一條河流。你已經二十九歲了,再不嫁人,將來怎麼辦?心中可以有美好的憧憬,但現實就是現實,隻要不得絕症、不遭遇意外,就得活下去。所以,你彆擔心我,我不會很快就死了,我一定要看到你結婚成家才能閉眼。”
“爸爸……”愛佳終於沒能控製住自己的眼淚。剛才在外頭,她知道如果父親要叫人進去,得有一個麵色平靜的人去應付。愛佳是在企業裡摸爬滾打出來的人,她顧大局、識大體。
“你靠近些。”孔誌軍讓她坐在身邊。他抹去女兒麵頰上的淚水,繼續說:“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擔心你了吧?你相了幾十次親,沒一次成功。原因在哪裡?是你眼裡沒有對方。人的情感是相互的,你眼裡沒有對方,對方眼裡也不會有你。兩個人的事,總得有一個人先朝前走一步。但你在這點上繼承了我的壞毛病,就是不低頭,不讓步,也不主動。很多人都認為我不會混官場,不懂得人情世故,甚至逢年過節,從來不去送禮。可是,你爸爸當年獨自收拾了十幾個凶狠的敵人,智商真的那麼低?說白了,有些事,做了,我能得到好處,但我內心得不到安寧,那就劃不來了,所以我不乾。你媽媽當年為什麼喜歡我?就是因為我這個性子;你曉梅媽媽為什麼知道我這毛病還跟著我,就是因為我靠得住。但是,作為女人,你不能這樣,要改。”
“爸爸,我改。”愛佳低聲說。
“孩子,這些年來,我知道你心裡的苦,多少次,我想找個機會與你談心,可是又覺得不合適。”孔誌軍歎了口氣,繼續道,“現在,我知道我的病情了,我必須借這個機會與你談談。要知道,就算是父親,想與孩子談貼心窩的話,通常也邁不過這坎兒。人活著,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爸爸雖然沒做過一件違心事,但活得不愉快,壓抑,心中有不平,所以才得這病。這是教訓,我不希望你活得不開心。過去的事就不談了,多少痛苦都是經曆,不要緊。但你如果覺得爸爸說的話有道理,你就聽我一回,試著與小申談談。”
愛佳一邊聽著,一邊在想,父親話裡有話,作了這個鋪墊,就是為了這個結果。此時的她雖然內心猶豫,但她不能反駁父親。
“宋時魚看人,有些道道,這一點,爸爸承認。”孔誌軍說,“但是,你觀察過他的眼睛嗎?他的瞳仁深處,有深深的憂鬱,像一口深井,隱藏了太多的秘密。他的過去,你了解嗎?他三十五年的人生,到底有過多少痛苦,多少失敗,多少煎熬?你不知道,因為你閱曆有限。然而在我看來,他上停短缺,必定先天不足;中停起伏,意味著中青年運勢不穩當;下停稍穩,但仍顯辛苦。可以說,宋時魚的一生,充滿艱辛、曲折,彆人得到一個東西,隻費一分力,他得付出十分。你說,爸爸會將最擔心、最像自己的女兒交給他嗎?”
愛佳一愣。她覺得父親的眼睛突然變得深邃,仿佛兩盞閃爍著智慧的明燈。“爸,這三停有什麼講究嗎?”
“上停是發際到印堂,主早年運氣;中停是山根到鼻頭,主青壯年運氣;下停是人中到地閣,主晚年運氣。”孔誌軍用手比畫著頭部,“你看爸爸的上停,短窄,說明先天不足,早年辛苦。這三停,以飽滿寬闊為好。小申的中、下停基本接近圓滿,所以我看好他。”
“可是……爸爸,年前我相了五個人,為什麼你就認定申崢嶸好?”愛佳深知此時不宜與父親辯論,但還是忍不住問。
“女兒啊,看問題要看全局,不能看局部。”孔誌軍說,“你那次相親的情況,我多少也有些了解。那個劉隱龍,表麵有錢,但這種從最底層發跡的私營老板,就像一條在灘塗上造的船,看著雄偉,一旦海裡有風浪,最先散架的是他,況且他比你大十二歲,背景又不清楚,風險太大;魯記者呢,年齡倒合適,但這個人以自我為中心,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斷斷不能成氣候,你與他在一起,不會幸福;龍大副將來當個船長沒問題,收入也好,脾氣也好,但乾遠洋是個高風險行業,一年半載也回不來一次,跟著他,你受得了嗎?李曉明差不多長你十歲,有海外經曆,觀念洋派,我找人調查了,這個人觀念比較開放,保不準將來有外遇啊。當然,話又說回來,如果小申與你談不攏,他倒是個替補人選。”
愛佳心頭一驚。父親的這個分析,雖然與宋時魚站的立場不同,但結論大體一致。看來,父親對相人,也頗有見地。
“爸爸,我就不明白,那申崢嶸,到底有什麼好。”愛佳將頭向父親靠了靠,有些撒嬌的意味。
“孩子,你究竟看得不遠。”孔誌軍語重心長地說,“公務員,是最穩定的群體。雖然公務員拿的錢不是很多,但你見過有國家機關倒閉的嗎?前些年國家改革,裁撤了一些部門,但弄了半天,你見哪個有職務的公務員流落街頭?背靠大樹好乘涼啊,孩子。況且,小申的父親與我有點交情,我是比較了解這孩子的,懂事,有才,領導喜歡,比我在官場上更順,加上他在中央部委,空間大,將來升個司局級不成問題,說不定運氣來了,部級都有可能啊。到了那個時候,你還用上班?在家看看孩子就行了。人,為什麼一定要那麼辛苦呢?如果開頭感覺不好,處一處,時間長了就好了。”
愛佳心裡難過極了。她知道父親說的不無道理,自己也並非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宋時魚,但她總覺得彆扭。說實在的,她對申崢嶸的印象,並不壞。如果平安夜那天,不是在宋時魚的“唆使”下“出招”,而是單獨與申崢嶸相親,說不定他們早在一起了。然而父親在這個時刻,像交代後事似的談起這個,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猶疑不定。”做父親的變得越來越嚴肅了,“愛佳,這是你性格中的重大缺陷。當年,你想考文科,但又怕不好找工作,就報了電子工程;畢業後,你又覺得成天做技術沒有前途,想做管理。還有,你在戀愛的路上,也是左顧右盼,患得患失,所以造成了今日的局麵。孩子啊,人生不會給你太多的時間讓你慢慢選擇,就連我們在考試時做選擇題,都是有時間限製的。以前,我以為我身體還行,不催你。現在,我最放心不下的事,就是你要確定與誰結婚。如果這件事你都不能完成,我死不瞑目!”
最後一句話,孔誌軍加重了語氣。愛佳知道,孔誌軍的軍閥式家長作風,至死都改不掉了。
但父親的生命已不久長。想起父親艱難地將她們姐妹仨撫養長大,自己何曾儘過半點孝心?與其猶豫不定,不如順從了父親的意願。況且,順從父親的意願,並不意味著錯誤。
她真的動搖了。
“可是爸爸,人家申崢嶸不一定看得上我。就算我同意,也是一廂情願啊。”愛佳終於低聲說。
“這個好辦,關鍵在於你要下定決心。”孔誌軍見愛佳同意了,本來應該感到高興,但他的眼裡卻已無神采。他太累了。所幸今天的談話,畢竟還是有了個結果—女兒願意下定決心,不再猶豫!
作決定,真的很不容易。但當我們真正狠下心,也並非想象的那樣艱難。
愛佳將門掩上,輕輕地走了出去。
她決定,在安頓好父親之後,去見一下宋時魚。無論如何,宋時魚對自己的幫助是真誠的,她不想騙他……
此時的愛佳以“學習相人”為借口,就是想跟宋時魚多待一會兒。她知道,她對父親的承諾不久就會實現。而一旦與申崢嶸確立了關係,她與宋時魚的“師徒關係”就到了終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