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廳裡,背靠鏡子坐著的男人第三次皺起眉。
女孩心生慌亂,腳下的舞步徹底亂了節拍。
“停。”俊美的男人抬手向音響師示意,甕瓷般低沉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卻難以讓人忽略骨子裡露出的冷漠。
女孩訕訕地停止動作站好,她後背早已生出一層薄汗,如今被空調風一吹頓時冒出涼意,她緊張不安地望向麵前的男人。
儘管隻是坐姿,卻能一眼看出男人挺拔流暢的線條,修長勻稱的雙腿優雅交疊著,男人的五官立體突出,美豔卻不失英氣,在排練廳冷白光的映照下,顯現出堪比冰霜的淩厲。
“不對,女主角的情緒很複雜,不僅是對戀人的愛欲,還有身份懸殊的擔憂,甚至是孤注一擲的訣彆,我在你的臉上一樣都沒有看到,若是下次還是這個效果,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浪費時間,趁早換人。”
男人麵無表情地說完,旁聽老師的臉頓時有些僵硬,上前一步,朗聲笑道:“彆呀,齊老師,這是我們這屆的專業第一,您看再給指點指點。”
女孩的眼圈已經紅了,貝齒緊緊咬住下唇,眼裡卻滿是倔強:“老師,您每次都說‘不對’,但從來不扣我動作。除非您能示範一段,不然我下次肯定還是沒長進。”
這話一出,頓時帶來一片死寂,就連喋喋不休的年輕老師都安靜下來,帶著些許期盼的眼光看向這位前國際舞團首席。
“示範?”齊寒鳴輕笑,“你有什麼資本?”
“腳步虛浮,功底極差,仗著天生的比例和軟度優勢,賣弄最基本的技巧,你這樣的人,一抓一大把,要不是看在母校的份上,我多跟你說一句話都覺得浪費時間,你現在要我做示範?你配嗎?”
齊寒鳴麵若寒霜,犀利的言辭中難掩怒氣,交臥的十指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哎哎,齊老師彆生氣彆生氣,小孩子不懂事,”年輕老連聲賠笑,一邊又指責起那女孩,“齊老師是興悅國際舞團的第一位亞洲首席,人家在舞台上拿獎的時候你還上小學呢,懂不懂什麼叫尊重前輩!”
女孩噘著嘴明顯還不服氣,年輕老師笑著說:“齊老師剛回國,我帶您嘗嘗家鄉菜?也算是給學生賠禮道歉了。”
“不用,出去把門帶上。”齊寒鳴沉聲道。
年輕老師嘴角抽搐,本還想說什麼,見齊寒鳴帶上藍牙耳機,隻好作罷帶人離開。
“呿,首席就能坐在那頤指氣使教訓人了?有什麼了不起——”女孩臨走時還在發牢騷,被年輕老師眼疾手快地推出門。
教室門將嘲諷的惡評擋在門外,齊寒鳴恍若未聞,沒什麼表情地抬起指尖,將視頻的進度條往回拉了幾秒。
許久,桌子上的手機嗡鳴一聲,齊寒鳴看了眼,窗外已經看不到人了,隻有熾熱的陽光濃密地灑下,透過綠化帶高聳的楊樹,斑駁地落在草坪上的幾隻麻雀身上。
齊寒鳴收拾好東西,手扶住牆,發出一聲不明顯的悶哼,才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
校門口車流擁擠,滴滴司機等的有些不耐煩,遠遠看見一個高挑的身影穿過閘機,探出窗喊了聲:“是你叫的車?能不能快點,交警催半天了。”
男人腳步邁大,筆直的雙腿勻稱好看,明明麵前的水泥路平坦完整,可他突然卻像失去平衡般猛的身形傾斜,嚇的司機趕忙下車去扶。
“乾什麼!”齊寒鳴及時拉住路邊的圍欄,一手嫌惡地拍開司機的手。
司機大哥愣了下,對這張帥臉的好感瞬間降至零點:“乘客途中受傷我們是要賠錢的,自己腿有病就彆出門啊!”
齊寒鳴冷漠地撫平右褲腿的褶皺,淡淡道:“我的腿沒病,不需要扶。”
司機小聲嘟囔了句神經,等把人送到目的地,甩給齊寒鳴一臉汽車尾氣。
蘇式庭院裡紫藤蘿順著木質柵欄蜿蜒而下,齊寒鳴按響門鈴,半晌,一個氣質華然的女人從屋裡開門出來:“小齊回來啦,快進來,你師公今日包了牛肉餡的餃子。”
苗阮已年近五十,但身形依舊如少女般曼妙,齊寒鳴跟隨她到後院,蔣建成正將兩盤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桌。
蔣建成解下腰上的圍裙,冷哼一聲:“人還沒到家,投訴你的電話就先到了。都回國了脾氣還這麼大,也不知道讓你師父省省心!”
“建成你少說兩句,”苗阮扯扯丈夫的胳膊,又安慰齊寒鳴,“沒事啊小齊,你師公就這樣,來,吃餃子。”
齊寒鳴溫和地笑笑:“謝謝老師。”
蔣建成說:“你要是真想謝,就替你師父把劇本接了,編舞之前你也接觸過,明天和導演見麵聊聊,既然回來了就得為以後做做打算。”
這劇本齊寒鳴知道,導演本來是衝著苗阮的名號來的,是苗阮極力推薦,才落到齊寒鳴的身上。
苗阮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齊寒鳴的臉色:“小齊,你要是還不能接受就再緩緩,我是想你雖然不能再跳舞,但還可以轉幕後,那件事過去那麼久了,你不能總揪著自己不放......”
齊寒鳴夾了一個餃子,卻沒什麼胃口,但他習慣性放進嘴裡咀嚼,又習慣性地咽下,良久,他開口:“好,我去。”
翌日,齊寒鳴按照約定,準時赴約在市街區的星巴克咖啡館裡。
天氣依舊炎熱,齊寒鳴一身白襯衣黑色長褲,在眾多時尚潮牌的短衣短褲中顯得過於樸素,卻絲毫不影響他在人群中脫穎而出。
“您好,這是您的美式。”服務員略帶羞澀地偷看齊寒鳴。
眼前這人五官漂亮的不似男人,雖然眉間自帶一股難以忽視的冰霜,但是細膩白皙的肌膚泛著微光,脖頸修長,身姿挺拔,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卓然的氣質。
“您好,請問可以加......”
“——給我換掉!老子這不是他們玩過家家的積木樂園!”
咖啡廳的門開了,一個高個子男子裹挾著屋外的熱浪大步進來,中氣十足的大嗓門瞬間吸引了一眾人的眼球。
那人身形極高,頭頂幾乎要與玻璃門上沿齊平,他穿一套寬鬆的運動服,配上那張帥氣逼人的臉,頓時像從熱血漫畫裡走出的痞壞男主。
“你告訴他,老子不缺那幾個臭錢,隻要最好的團隊!”說完,男人掛斷電話,低頭向前台詢問幾句,目光一轉,落到齊寒鳴這個方向。
齊寒鳴感覺到服務員明顯身體一僵,說了句“請您慢用”,就溜之大吉。
外麵的確很熱,男人手臂的肌肉上掛著一層薄汗,額前幾縷打濕的碎發桀驁不馴地支棱著,他上下打量了齊寒鳴一眼,然後沒怎麼遮掩地笑了。
“介紹一下,我是季薄嶼,這次劇本的導演。”男人提起運動T恤抖動扇風,齊寒鳴能隱約看到他曬的不均勻的膚色。
“我不知道你和苗老師什麼關係,”季薄嶼沒有給齊寒鳴打斷他的機會,“但是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這次是要集結最優秀的團隊衝擊荷花獎,對於你這樣的......”
“......小朋友,”季薄嶼大概是思索了下用詞,唇邊陷出一個淺淺的梨渦,“還是先去小舞團曆練曆練,我隻想請苗老師出山,對於其他人,我不感興趣。”
說完,季薄嶼就要起身離開,整個流程乾淨利索,仿佛他能出現在這親口拒絕,就已經是給了齊寒鳴極大的麵子。
“2019年,《鹿鳴》,試圖將古典舞步和西方古音樂加以融合,可惜群舞編排太過淩亂,喧賓奪主,最終失去黑天鵝獎的評選資格。”
剛邁出腿的季薄嶼身形頓住。
“2020年,《煙輕梅雨》,采用小地方特色服侍和音樂加以創新,想法很獨特,但是舞編不了解當地文化,內容和形式分崩離析,但好在色彩明亮,能勉強入圍。”
“2021年,《絲絲記憶》,總算是彌補了前兩者的錯誤,但是編舞太過拘泥形式,沒有詳略之分,冗長乏味,隻得再一次痛失獎項。”
咖啡廳裡,略顯嘈雜的人聲掩蓋住輕緩的背景音樂,一束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映照出齊寒鳴不染纖塵的淩厲眉眼,與周遭的煙火氣格格不入。
季薄嶼征愣瞬間,突然像是戀愛中的男孩被情敵戳破心思般的嗤笑出聲,帶著挑釁般的痞氣,他坐回椅子上,雙哞微眯,唇邊的梨渦加深:“請問您是?”
“我是誰應該沒那麼重要,”齊寒鳴淡淡道,“不然,季導演也不會想起來現在才問。”
季薄嶼笑笑:“也還是重要的,萬一聊的投緣,後期不還是要簽合同?”
“不必了,”齊寒鳴用紙巾擦擦嘴角,慢條斯理地說,“我改變主意了。”
他不露痕跡地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行至季薄嶼身側,俯身湊近他耳邊:“我不太習慣和你這樣的小朋友繼續合作,季導演還是先曆練曆練吧。”
他還特地加重了那三個字的讀音,說完拍拍季薄嶼的肩,轉身離去,季薄嶼鼻尖掠過一陣木香。
望著齊寒鳴消失在門口的纖細背影,季薄嶼用舌頭頂了頂一側口腔,無聲地笑了。
晚上回到家,齊寒鳴簡單向苗阮描述了情況,苗阮也沒有堅持,隻道讓他好好休息就掛了。
睡前,齊寒鳴服用了一片安定,迷迷糊糊中,他感覺身體好像漂浮起來,眼前也逐漸變得明亮。
耳畔是喧騰刺耳的歡呼聲,近距離的聚光燈照的肌膚發燙,齊寒鳴看到身下起起伏伏的群眾,黑壓壓的望不到儘頭。
四肢不受控製地舞動,彩色的絲帶在空中飛舞,突然上方傳來一聲巨響,齊寒鳴看著綁在身上的絲帶開始一根根斷掉,下方的群眾突然都消失不見,變成一隻巨大的手,向下拽他。
恐懼瞬間淹沒了他,齊寒鳴想要求救,嗓子卻像是被人掐住,發不出一點聲音,直到所有的繩索斷裂,四周升起的黑暗轟鳴著撲向他。
齊寒鳴猛地驚醒,失神的瞳孔緩了好久才辨清床前閃亮的屏幕。
“喂。”齊寒鳴嗓音帶著沙啞。
“小齊,你師父從舞台上摔下來了,你趕緊來醫院一趟。”師公在電話對麵說。
剛剛落回地平線的心又瞬間被揪起。
齊寒鳴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麼趕來的,到病房時,看到苗阮裹厚掛起的左腿,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苗阮穿著病號服靠坐著,看見齊寒鳴一臉驚慌失措,扶扶額角:“哎,你師父真是胡鬨,怎麼把你也叫來了。”
齊寒鳴喉間滾動:“師父,您的腿......”
“沒事,就是骨折了,修養修養就好,建成也真是,我都說了彆跟你說。”苗阮有點無奈。
“什麼叫‘就是骨折’,傷筋動骨一百天,姑你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齊寒鳴這才發現屋裡還坐著個人,四目相對,季薄嶼一眼捕捉到齊寒鳴眉間加深的痕跡。
季薄嶼笑眯眯:“呦,齊老師剛到啊。”
“你這孩子,剛我怎麼跟你說的,跟小齊好好道歉。”苗阮瞪他。
季薄嶼將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桌上,站起身,近一米九的身體彎成九十度:“對不起,齊老師!上午是我出言不遜了!”
這語氣,總感覺是有人在他身後拿刀頂著他說的。
齊寒鳴臉色有點慘白,他顧不上其他,跟苗阮說了聲:“我出去洗把臉。”
走廊裡溫度略低的空氣打在臉上,齊寒鳴才覺得恢複了些精神,他靠在冰涼的牆麵上緩緩歎了一口氣。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對母女在休息。
小女孩跑上跑下的玩耍,好奇地東張期望,突然她看向齊寒鳴的方向,眼睛睜的大大的:“媽媽,你看,他隻有一條腿!”
齊寒鳴身體一僵,頓時如墜冰窟,他不知道是哪裡出了紕漏,許是剛剛趕過來的路上劃破了褲腳,齊寒鳴來不及反應,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隨手推開一扇門躲進去。
好在屋內沒人,他蹲下身,慌張地檢查著自己的褲腿。
就在這時,門開了,齊寒鳴隨手拿起身旁的抱枕就砸過去,吼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