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的弟子依舊瘋癲叫囂,從那些毫無邏輯的話語中,千羽也大概了解到他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
玄陽宗弟子一個多月來接連失蹤死去,可他們依舊得守著瘴林,長時間的緊繃讓每個人都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個被殺的人就是自己,這位弟子已經因為接連幾日的看守精神崩潰,像是預料到自己早晚都得死一樣,他忍無可忍下想到了陸寅時之前捉拿崔奉的手段,於是也效仿他將裴昭彰迷暈後帶到此處。
話越罵越難聽,甚至有不少牽扯到了玄陽宗的內務,例如他們是如何誆騙弟子大肆斂財,又例如他們是如何對待外門弟子......
陸寅時此刻正站在樓下憤怒回罵,兩個人一來一回丟儘了玄陽宗的臉麵。
事情被逼到了此番境地,陸崢的臉色也難看的可怕,他此時若隻是這樣毫無準備站在翠樓之下未免過於草率。
千羽看向陸崢,果然沒有發現那人的蹤跡,她環顧一圈,終於在隔著幾幢屋外的一個屋頂發現了那道白色身影。
此人正是白長風,要想救下裴昭彰,憑借他高超的箭藝出其不意射殺王可不失為一個絕佳方法。
站在屋頂的白長風環顧一圈後,拉起了弓箭,翠樓三層的視線絕佳,王可也似乎早就意識到了白長風的存在,他不時環顧周圍,隨後輕而易舉發現了他的蹤跡,他將裴昭彰牢牢擋在身前,頗有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千羽心裡暗道不好,隻聽見一陣驚呼聲從人群中傳了出來,白長風第一箭射歪了,箭身擦過二人深深紮穿翠樓三層牆壁。
白長風被這一箭惹怒,他盯著王可,緊緊握住弓箭,臉瞬間黑了下來。
荀緋見兩人間的爭鬥隻覺得心驚膽戰,她從懷中摸出了暗釘也在尋找合適的角度,可翠樓獨立於湖邊,周圍沒有什麼障礙物隱藏,從下往上看又存在視線盲區,即使有暗器在手她也不敢輕易出手。
這般情況下唯有利用死角反射暗器,可這般手法也隻有荀如言爐火純青,荀緋根本無法與自己的父親相提並論,想到這裡,她神色慌張地在人群中尋找荀如言的身影,隻要他們小心一點,再小心一點,一定不會被人發現的!
可隨後聽見一道聲音劃破長空,白長風射出了第二箭,這一箭直接射穿了裴昭彰的肩膀。
白長風瘋了?
荀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會往裴昭彰身上射,難道他們根本就沒想著要救下裴昭彰,他們隻想堵住王可的嘴?
她越過人群想要往外衝,但明顯已經來不及了,箭已上弦不得不發,人群瞬間騷動起來,箭矢脫手帶著可怖的氣勢射向翠樓,來不及稍加思考,荀緋踩著屋簷騰空上想要用劍擋箭,但白長風的箭又豈是輕而易舉就能擋下的。
荀緋的劍瞬間碎了成兩段,箭身穿過她的身體狠狠刺入簷板上,她脫了力像一片綻開在屋頂上的鮮紅山茶花,落了枝頭,搖搖晃晃便往地上砸,千羽見此嚇了一跳,匆忙衝上前想要接住她,卻見人群裡一道青色身影先她一步撲了上去。
他接下荀緋的同時袖子一甩,一枚暗釘從他手中扔出,暗釘射入天花板後又砸向一旁的柱子,緊接著穩準狠射進了王可的後腦,王可目瞪口呆看著眼前的男人,一眨眼的功夫就斷了氣。
千羽連忙趕到荀如言身邊,荀緋在他懷中已經不省人事,肩膀上還有著一個極其恐怖的血洞,鮮血止不住地往外冒,她瞬間慌了神,一顆心跳的極快。
來不及多想,她上前按住了她的傷口,匆忙回頭衝青斛喊道:
“青斛,止血蠱!快!”
青斛也被眼前的場景驚到,她手忙腳亂找到蠱蟲,撲到荀緋身邊將蠱蟲按進她的傷口。
千羽一刻也不敢撒手,她生怕自己撒開了手眼前的人就再也醒不過來,鮮血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流了荀如言一身,但好在他們反應及時,止血蠱種下沒多久荀緋傷口再沒什麼血冒出來。
青斛手腳麻利替荀緋包紮好傷口,不一會兒又來了幾個煥顏宗弟子小心翼翼將人送到了翠樓暫且安置,千羽實在不放心她,又派了青斛和相輿在一旁療傷看守。
待事情都解決,千羽布滿鮮血的手還在忍不住地顫抖,九幽見此握住了她的手,安撫道:
“不用怕,她一定不會有事的!”
千羽看向他點了點頭,深深歎了口氣,一雙手緩緩停止了顫抖。
再看向荀如言,隻見他一臉的魂不守舍,若不是剛剛千羽按住了他的肩頭,他真會衝進翠樓做出讓人懷疑的事情,但這裡人多眼雜,荀如言狀態又有些不對勁,千羽擔心再這麼呆下去會惹人懷疑,在一旁催促道:
“魏前輩,我深知你擔憂摯友的孤女,阿緋有我照顧你不用擔心,早點回去歇息吧!我替阿緋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荀如言聽罷攥緊了拳頭,狠狠回身瞪了陸崢一眼,毅然決然向白長風的方向而去。
千羽心中一驚,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魏前輩,你渾身都是血,還是早些回去換身衣服吧!若是阿緋醒來見到你這副樣子會內疚的!”
荀如言聽罷粗魯甩開她的手,眼底滿是猩紅,將她狠狠推至一邊後,他又不管不顧推開周圍人群揚長而去。
九幽見千羽被推開連忙伸手扶住了她,眉頭緊鎖望向荀如言的背影,他失控了!
千羽站穩身體又追了上去,行至湖邊聽見一旁小徑中傳來一陣騷動,不少弟子從其中魚貫而出,倉皇而逃。
她在心中大呼不妙,逆著人群追了過去,但卻被眼前的場景深深震撼住。
隻見地上歪歪扭扭倒著不少的乾屍,荀如言殺急了眼四處躲避箭矢,雙腳騰空往白長風而去,他速度快得驚人,轉眼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白長風此時已用光了箭,隻能用長弓艱難抗敵。
他一個俯身躲過攻擊後迅速回身用弓弦勒住了荀如言的脖子,荀如言先是撲騰了幾下,隨後露出一個嗜血笑容,一雙手不知不覺牢牢扒在了白長風手上,白長風被觸碰到的一瞬間便沒了抵抗之力,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沒過一會,這邊的動靜吸引到了不少的人,不少宗門見乾屍案凶手終於現了身,紛紛拿起武器躍躍欲試,可一旦被荀如言的邪功碰上便是死路一條,誰也不敢往前,都在相互觀察場上的形勢。
荀如言這副瘋魔模樣勾起了千羽一些回憶,血魂術和自己身上的血魔蠱很是相似,在特殊情況下都會讓人陷入瘋魔,被術法控製後隻能依著本能殺人。
荀緋的受傷壓垮了荀如言心中最後一道堤壩,血魂術激發了他內心最強烈的殺意,也利用這種殺意讓他變成不受控製的殺人傀儡。
經曆過浮虛境的人失去的不僅僅是身邊的人,更是他們自己!
千羽在此刻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無論是血魂術還是血魔蠱,這些從浮虛境帶出來的“寶貝”無不都在蠶食著他們這些人,凡人都妄想一步登天,但一步登天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荀如言吸乾了白長風的精血將他推下屋頂,隨著磚瓦和屍體的滾下,他的意識看起來也恢複了不少,臉上原本的可怖笑容漸漸凝固,他茫然看了一眼腳下的場景,臉上滿是驚愕。
隨後他看到了在屋簷下遙遙望向他的千羽,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麼,荀如言想也沒多想倉皇逃去,不少人見此都追了上去,沒一會兒院子人散了個七七八八。
眼下的情形已經壞到了沒有辦法收場的地步,荀如言的二十年隱忍終歸還是變成了一場泡影,千羽看向他的背影,心中滿是感同身受後的苦澀。
“要追嗎?”
九幽在一旁輕輕問道,既然無法收場,那便得先人一步得到浮虛境線索。
“不用,我大概也知道他會去哪裡......這世間除了瘴林再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九幽點了點頭,看向千羽視線的方向,那裡此時隻有歪七扭八的屍體和滿臉驚恐的弟子。
千羽突然止不住害怕起來,就像是回到了每次失控後恢複意識的場景,她下意識抬起手,手上滿是鮮血,而剛剛是怎麼殺的人她都忘了,她隻記得腦中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
“這些人都是螻蟻,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你就不會再這麼痛苦!”
千羽神情恍惚地把手在衣服上拚命蹭,可血怎麼蹭也蹭不乾淨,她更加害怕了,求助似的看向九幽道:
“我剛剛沒殺人!我沒殺人對吧?”
九幽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意識到千羽又犯病了,連忙將他摟入懷中,鎖住她的手道:
“你沒殺人,你剛剛跟我在一起!”
“你沒騙我對嗎?”千羽想推開眼前的人,想再次抬起手確認手上有沒有血,但卻被九幽牢牢按住,隻聽見耳邊有一道堅定的聲音:
“我沒騙你!你剛剛跟我在一起,我可以保證!”
“可是,我剛剛看到我手上有血了!明明就有血,明明就有......”
千羽的力氣實在是大了些,九幽見拗不過眼前人,連忙取出昏睡蠱點入她的腦中,千羽瞬間失去意識倒在九幽懷中不省人事。
九幽將她攔腰抱起,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孩輕得有些過分,她好像一直都這般瘦弱,可就是這般瘦弱的身體熬過了無數個被虐待的日夜,熬過了命懸一線的任務,熬過了萬蟲窟的噬心之痛......
她厭惡殺人,卻在植入血魔蠱不久後時常失控殺了好些人,每次清醒過來看著滿地的屍體都會習慣性地抬起手,看到指間的鮮血就會意識到自己又殺了人,陷入極大的痛苦中,痛恨自己卻又無可奈何。
千羽不知,九幽一直默默注視著她的倔強生長,甚至也做過同現在一樣的事情,將她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耐心回答她的問題,一遍又一遍告訴她,她沒有殺人......
凡間一切在九幽漫長的生命裡短暫得猶如一個走馬燈,他本以為自己來到凡間會像在仙宮裡一樣,平靜地當一個看客,可直到他動了惻隱之心,抱起了那個坐在屍堆裡哭泣的小女孩,一切好像都變了,他那顆亙古不變的心臟好像長出了新的血肉,他頭一次感受到了心痛的滋味。
九幽不禁在心裡苦笑起來,仙人和凡人之間所隔的遠不止一條銀河,待浮虛境禍亂結束,他便沒有了繼續待在凡間的理由,那時候所有的承諾都將化為泡影,他們絕無在一起的可能性。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想離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即使是片刻的回憶,也忍不住讓他心動歡喜,以慰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