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賽期間水雲城暫時取消了宵禁,主城區到了夜晚依舊車水馬龍,充滿了煙火氣。
甩下景蔚後三人不過片刻就到了彩雲大街,李贏若眼睛雖看不見,但卻對水雲城了如指掌。他帶著夜白兩人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家頗為氣派的酒樓,夜白仰頭一看,正中間牌匾上三個燙金大字:望鶴樓。
酒樓一共五層,一樓大廳寬敞明亮,宴飲之人頗多,隻剩角落裡零星幾張空桌子。李贏若徑自穿過大廳,繞過二樓準備踏往三樓,不料被一旁眼疾手快的小二攔住了,那小二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位爺,咱們這有規矩,樓上不接待……”
不等他把話說完,李贏若從長袖之中掏出一枚牌子,小二看清之後立時縮了手,話都說不利索:“爺……爺爺,您請……”
夜白和沈滄藍緊隨其後,兩人在台階上一眼瞟見那掌櫃的正刻意壓低了音量訓斥小二:“白長雙眼睛,你還不如瞎了呢!你當他是誰你就敢攔?那位手裡拿著的可是閻王令……”
三樓比之樓下清淨不少,客人多數為一人獨坐,偶有三兩圍坐,也是埋頭飲酒不甚言語,氣氛頗為緊張。再看拐角通往四樓的台階處立著兩個帶刀侍衛,恐怕也是輕易不得上去。
李贏若目不能視,所以停留了片刻想要聽聲辨人,倒是夜白和沈滄藍一眼就瞧見角落裡自斟自飲的寒江月,剛要上前,卻見一中年男子眉頭緊皺立在一旁,神情裡頗有幾分煩惡。
那男子朝寒江月道:“星兒已經死了十年,你還要自甘墮落到什麼時候?”
那邊寒江月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喝酒,但三人此時已不便上前,就在不遠處尋了張空桌坐下。
夜白環顧了一圈,隻見周圍客座之人皆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神情。期間有女使托著茶盤到隔壁桌前,茶盤上並非茶水吃食,而是幾枚紅木牌子,按照十二地支依次排開,那人掃了一眼,隨手挑了一枚放入懷中,起身便下了樓。
也有人甫一落座就扔下一枚黑木令牌,女使托著令牌退下,待菜色上齊便有人托著鼓鼓囊囊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那人拿在手上掂了掂,將袋子揣進懷中這才放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酒。
夜白心中有了幾分猜想,但還是問道:“前輩,這望鶴樓做的生意恐怕並不簡單罷?”
李贏若抿了口茶,道:“不錯,在這望鶴樓裡隻要有膽拿下令牌,完成了任務就能得到賞金。”
“有錢能使鬼推磨,恐怕裡麵的任務也包括殺人吧?”夜白手指劃過杯沿,不知在想什麼。
“也不是隻有殺人,”李贏若道,“至少紅木牌子是不需要沾血的。”
沈滄藍見兩人聊起來,忍不住問道:“那閻王令又是什麼呀?”
李贏若笑了笑,說道:“小侯爺聽說過‘閻王叫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嗎?既拿了閻王令那便是絕不允許失手,否則……”
沈滄藍還想問否則怎樣,隻聽寒江月那邊被人摔了酒杯,引得眾人齊齊側目。
那中年男子臉色鐵青,怒聲道:“我真後悔當初認識了你!若是你我從未結識你也不會把自己磋磨成如今這副樣子!你是要讓林某對你愧疚一生嗎?”
見寒江月無動於衷,他痛心道:“若是愧疚能換回星兒那我寧願一生一世都被愧疚折磨。但是,星兒她回不來了,就在這水雲城,她就死在你懷裡,她永遠也不可能回到你身邊了!”
寒江月還維持著拿著酒杯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石化了一般,然而低垂的眉睫下卻有眼淚一顆顆滾落。
淚入杯中,酒反而變得更苦了。
“唉——”
李贏若長歎一聲:“林大俠何苦傷人傷己呢?”
林羽塵原本見到寒江月如此情狀已是萬箭攢心,聽見李贏若悲涼一歎,已是再難自持,匆匆扔下一枚紅木牌子轉身跌跌撞撞下了樓。
沈滄藍不忍看那背影,隻小聲問道:“那個星兒是什麼人?他們為何如此傷心?”
夜白輕歎一聲,說道:“十年前精英大賽,比試那天剛好是花燈節,前輩的未婚妻子在等他赴約之時於永寧河畔遭人殺害,當時前輩號稱陰陽手,卻也是無力回天……”
李贏若道:“那小娘子名叫林繁星,是林羽塵林大俠的胞妹。當年林羽塵少時遊曆東洲,結識了誌同道合的陰陽手寒江月,兩人互相欣賞,還曾一起出生入死,成為了難得的摯友。”
“後來寒江月在林羽塵家中結識了其胞妹林繁星,從此一見傾心。當時林小娘子才十二歲,寒江月在她身邊噓寒問暖守候了整整十年,等到她長大成人才與林家定下了婚約。誰知婚期未至,那小娘子卻不明不白先入了黃泉,苦等十年,如此結局,唉……”
明明隻是晚了一刻,卻生生錯過了一輩子。
沈滄藍聽得癡了,整個人呆呆的:“難怪……前輩也是用情至深,才瘋的。”
夜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話中另有所指。
感慨片刻,李贏若道:“既然人已在此,老朽就先失陪了。家中尚有小兒,若無人看管,定不肯好好睡覺。”
夜白想起白日裡坐在自己旁邊略有些古怪的小姑娘,當時就聽旁人說起那是李贏若手心裡捧大的孩子,難怪那一身紅裙如此眼熟,果然是出自同福客棧的手筆。
“耽誤前輩這麼久,實在慚愧。”
夜白和沈滄藍起身將李贏若送至台階處,夜白低頭一看,門口處正站著個紅衣女孩兒,兩根辮子梳得很是齊整,隻是眼圈烏青看起來有些困倦。
店小二沒見過小孩子孤身一人來酒樓,見她穿著也不像是要飯的,更何況她剛才可是坐在高山奴肩膀上過來的,大門口都被那傻大個堵住了,於是不得已上前彎著腰問她道:“囡囡你找誰?”
李思衍不喜歡人湊那麼近,於是挪開兩步,嘴巴動了動,卻沒說話。
店小二沒甚麼耐心,直起身來正準備威嚇一下這孩子,隻聽得門口傳來一個冰冷且極其不耐的聲音。
“滾開。”
店小二看見麵前的小姑娘很明顯得抖了一下,整個身體突然像被凍住一般,那幽黑的瞳仁瞬間失去了焦點,像是遇到了什麼無比駭人的東西。
他好奇地往門外看去,奈何高山奴實在太過高大,把那人擋了個嚴嚴實實。
“阿衍?”
台階上李贏若聽見小二的問話,三步並做兩步從樓上下來。但李思衍此刻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她整個人像被抽乾了靈魂,毫無生氣,卻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蔓延全身,讓她連頭發絲都在顫抖。
終於,她動了動手指,僵硬地轉過身,眼睛幽黑得可怕。
門口的高山奴也動了,他笨拙地往側邊挪了兩步,給身後的人讓出了道。
來人戴著一張夜叉麵具,一身黑衣形如鬼魅,麵具下眼角四周微微泛白,眼神中透露著不耐。
“是他?”夜白想起來,這是在同福客棧一言不合將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男人。
李思衍對上了那雙眼睛,人抖得更厲害了。她咬著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迸了出來:“我要,殺了你。”
“殺”字說出口像是給她賦予了某種勇氣,她終於停止了顫栗,伸出了戴著靈石手環的右手。
刹那間,無數飛蟲無聲無息的,像是一匹黑色的緞子從靈蘊空間裡鋪陳開來,輕盈地繞住了那戴麵具的男子。
恰此時門外金光一閃,金剛錐急旋而來。
“狗賊,賠我弟弟命來!”一直跟在不遠處的景蔚攜怒而至。
一時間金光穿透黑緞,絞碎一地齏粉。金剛錐回到景蔚手中,他定睛一看,除了一堆黑色蟲子,哪裡還有那人蹤跡?
李思衍伸出食指,一隻蒼蠅大小的紫色蟲子一動不動地趴在她指尖上,她手指一動,發出指令:“追。”
蟲子振起翅膀,細細的尾巴劃過一道紫色流光,循著彩雲大街的儘頭追去。景蔚突然福至心靈,緊跟那道光芒而去。
李贏若一手摸索著搭在李思衍肩膀上,問道:“丫頭?”
李思衍抬起頭看向他,那乾癟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這雙一向能帶給她平靜的眼睛,此刻竟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經。
一瞬間眼前的場景像是被割裂一般,她看見他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兩根乾瘦的手指剮入眼眶,將自己的眼珠活生生挖了出來,蒼老的臉上滿是鮮血,卻用牽起的嘴角對她說:“你放心,我什麼都沒看到。”
眼前一切仿佛夢魘一般,李思衍感覺被扼住了喉嚨,幾乎要呼吸不上來。腦海中的畫麵越來越淩亂,那自上而下落在身上的巴掌拳頭,桌子上被撕碎的小衣,周圍無數雙嫌惡又充滿憐憫的眼睛,湧現的記憶此刻統統都在將她撕扯。
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那是她一個人的煉獄。
“啊——”
“啊啊——”
突然爆發的淒厲叫聲響徹整間酒樓,像來自地獄的哭嚎,穿透黃泉,直抵人間。
女孩子捂著頭尖聲嘶喊,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夜白從未見過李贏若如此崩潰,他跪在地上輕輕環著那女孩兒的肩膀,不停地安慰:“夠了阿衍,不要去想,我帶你回家……彆怕,彆怕——”
“我要殺了他們!殺光他們!”
“爺爺,我要殺了他們——”
李思衍尖叫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像是烏沉堆積的陰雲終於潑下滔天的雨水,那眼底的痛苦和瘋狂不斷翻湧糾纏,無法平息。
李贏若乾癟的眼眶裡忽然滲出淚水,他從未聽過這一聲爺爺。此時此刻她如溺水的孩童,不斷向他呼救,但他除了一遍一遍回應,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無法將記憶和傷痛消除,他同樣溺在那記憶的洪流裡,他根本無力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