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酒暖正彎著腰大口喘氣,手上的提燈搖搖晃晃,照得二人的影子在密道裡明暗不清。
無數的疑問湧進阿蠻的腦中,她盯著酒暖看了半晌,才問出一句:“你怎麼會在這裡?”
“奴婢...奴婢看到娘娘出了門,不放心娘娘,一路跟了過來。”酒暖直起腰怯生生地道。
石牆那邊傳來悶悶的嘈雜聲,轟一聲巨響,應該是太監們重又將書架立了起來。
“那你...”阿蠻想起酒暖方才的舉動,低頭看下麵凸起的石塊,小小一塊隱在凹凸不平的牆上,乍看和旁邊石塊並沒有什麼不同。
“你是如何知道這個機括的所在?”危急時刻酒暖徑直從身後衝過來拉她進了密道,又能精準找到開關的位置,隻有對密道的設計無比熟悉之人才能辦到。
酒暖低頭不敢看阿蠻的眼,半天才囁嚅道:“奴婢從前來過這裡多次,因而對機關熟悉。”
“你來過這裡多次?那你可知道密道那邊是哪裡?”阿蠻指了指出口處的石牆。
“那邊如今是懶顧閣,是宮中藏書和字畫之所。”
阿蠻注意到酒暖用的是“如今”這個詞,便追問道:“那這懶顧閣,從前是什麼處所?”
“懶顧閣是當今陛下登基後新改的宮殿,從前這處是先帝萱妃的寢宮。萱妃前年病逝,她的寢宮就荒廢了。”
萱妃......入宮前教引嬤嬤們似乎有說到過這位先妃,不過是一筆帶過,給阿蠻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印象。
阿蠻繼續問酒暖:“本宮記得你從前是在尚服局當差,如何會來到這條密道裡?”阿蠻越發覺得酒暖的來曆撲朔迷離,昨日引自己到福央宮的人是她,如今跟蹤自己突然現身的人也是她。
“奴婢...是機緣巧合之下,碰巧...”酒暖垂首小聲支吾。
阿蠻冷冷道:“本宮的身份家世想必你也清楚,未入宮前本宮便是武忠侯府的嫡長女,自來是人上之人,眼裡自然揉不得沙子。本宮的問話你既是不願答,自有願為本宮驅使之人。明日你便可帶了你妹妹素月仍舊回尚服局。”
“皇後娘娘,”酒暖慌了,重重跪下道,“奴婢怎敢欺瞞娘娘,能在娘娘鳳駕前效忠,實在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分。娘娘想知道的,但凡奴婢知曉,必定知無不言。”
“奴婢從前確在尚服局,胡司衣對奴婢和妹妹動輒打罵,奴婢們常覺得不堪其辱,一次就衝撞了司衣,司衣便故意陷害奴婢,說奴婢做壞了先太後的典服。先太後本是要杖斃奴婢,幸而皇貴妃那時在場,替奴婢求情,才保住了奴婢的性命,因此奴婢始終牢記皇貴妃娘娘的恩德。
後來皇貴妃恩寵愈盛,先太後和先太皇太後以此為慮。那時皇貴妃雖有盛寵,可實則在宮中孤立無援,大多宮人還是依附先太後,胡司衣也是先太後手下之人。
先太後令胡司衣暗中盯梢先皇貴妃,可胡司衣不得先皇貴妃信任,近不得身,於是她便派了蒙皇貴妃青眼的我,以我妹妹為要挾,強令奴婢監視先皇貴妃。
奴婢自然不會背叛皇貴妃,暗中告知了她,又幫著皇貴妃多次騙過胡司衣和先太後。先皇貴妃可用之人不多,許多不敢動用宮人的事便遣奴婢去做,奴婢就是在那時跟著先皇貴妃進過這條密道,也熟悉了這裡的機括布置。”
“那麼這條密道,皇貴妃當年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阿蠻問出了心頭最大的疑惑。
修建這條密道要動用的工程不大不小,可後宮一個妃子想瞞天過海秘密修建,實在難如登天,阿姊費這麼大力氣,究竟是為何?
“不是皇貴妃,是先帝。”酒暖的聲音壓的更低,在密不透風的密道裡,生怕外麵人聽到似的。
“先帝?”
“是,是先帝用來從福央宮去探望萱妃娘娘的。”
“先帝要去探望萱妃,好好的宮道不走,做什麼要費這般力氣?”
酒暖斟酌著字句,慢慢回答:“先太後看視先帝行蹤甚嚴,先帝為護萱妃,明裡去萱妃宮中的次數並不多,暗地裡修了這條密道,時常看顧萱妃。”
“這麼說...”這句話的信息量過大,阿蠻一時間心亂如麻。“這麼說,先帝表麵上是到了皇貴妃宮裡,實則是通過這條密道暗度陳倉?”
“正是。”酒暖觀察著阿蠻臉上的神色變化,心中很是忐忑。
“這個萱妃,究竟是什麼來曆?先帝既是在她身上下這麼大功夫,該不是在宮中默默無聞之輩,可為何本宮幾乎從未聽說過她呢?”
“奴婢對這位娘娘也所知不多,隻知道她出身不高,是先帝乳母之女,打小就常常在先帝身邊作伴,後來先帝封了太子,就娶了她做側妃。聽說當時為這事先帝還和太皇太後鬨了好一陣子,就連新婚第二日新人奉茶,太皇太後也沒準入見。後來不知怎的,側妃大病了一場,臥床在府塊一月也未出過門,先帝自此後對她的感情就淡了,登基後按太宗金旨迎娶了趙家嫡女為後,那位側妃封了萱妃,幾十年位分也再未升遷過。直到前些年萱妃病逝,身後也未曾留下子嗣。”
故事平平無奇,不過是一對青梅竹馬長大後情銷愛馳,怪不得當年沒有引起太皇太後和太後的注意。
麵上越是漫不經心越是冷落,就越能看出先帝對這位萱妃的用心良苦。
當年的太後,如今的太皇太後,是梁夏開國皇帝太宗之妻,跟著父兄從亂世的屍山血海中闖過來,性格手段自然比後麵的晚輩有將門之風。太宗崩後,先帝登基,不但年輕,且性格溫弱,朝堂後宮處處受強勢的母後鉗製。迎娶皇後之後,這位趙皇後又是個極善妒的主,坐享後宮少行仁義之事,後宮嬪妃無不受她的欺壓。
“看來,先帝是把皇貴妃當作了擋箭牌,用她做靶子吸引了那兩個女人的火力,而他心上真正的人,是萱妃。”阿蠻訥訥地說,內心根本不想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的。
所謂的一見鐘情,所謂的三千寵愛在一身,所謂的福綏永伴長樂未央,一切的一切,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之盛,原來全是鏡花水月,何止是虛空,背後更是無底深淵。
酒暖大著膽子道:“皇貴妃娘娘自打入宮便聖寵隆厚,皇上破例封了妃位,後來又一路晉升到了皇貴妃,敬事房的冊本上向來是福央宮的記錄最多。因為寵冠後宮,皇貴妃在先太後和太皇太後手下遭了數不儘的苦頭,暑日站規矩,冬日跪祠堂,一年到頭也沒有間斷過。凡是皇貴妃略親近些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幸而皇貴妃出自高淵,姊妹親族都不在梁夏,否則不知母家人要經受何等報複。”
想來也是因為這個緣由,先帝才會挑中阿姊做這個擋箭牌。
孤身浮萍之人,連母家都遺棄了她,把她作為一顆棋子送到千裡之外的敵國。這樣的人,即使受了欺負,吞下天大的委屈,也不會有一個人為她發聲。何況無依無靠便沒有後顧之憂,先太後和太皇太後的手段隻能止於後宮,不至於牽連到更多人身上。
胸口一陣作痛,阿蠻劇烈地咳了起來,直咳到麵紅耳赤、眼中閃著淚花,似乎要把一顆心咳出來。
“皇後娘娘,”酒暖在一旁慌亂輕拍著阿蠻的後背,擔憂地望著她,“外麵夜深了,密道裡陰冷暗潮,娘娘在這裡久待會著了風寒的。”
“酒暖,你說,她當年一次次開啟這密道送那皇帝出去時,是不是也被這裡頭的陰冷傷得心口發痛?”痛,痛得時而清醒時而昏沉,阿蠻搖搖腦袋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深心裡又壓根不願清醒。
“奴婢不知。”酒暖想了想,又說道:“奴婢隻知道,每次看到皇貴妃,娘娘總是平和雍容之儀,從未見過困頓萎靡之態。先帝在時,朝堂後宮暗流湧動風波頻生,一步登天一夜傾覆的事在後宮並不少見。皇貴妃娘娘甘苦自處皆宜,對我們這些低賤的奴婢也一視同仁,還常常教導我們富貴不淫、貧賤不移。”
阿蠻想起阿姊臉上時時都有的梨渦,無論她和阿姊身處何種倒黴的境況,那兩個梨渦總在阿姊的嘴角若隱若現。阿蠻那時候常問阿姊,如何才能像阿姊一樣笑起來有這好看的梨渦呢,阿姊便淺笑著答,這個呀,是阿姊小的時候狠狠摔了一跤,兩邊臉頰恰好磕在了兩塊尖石上,就有了兩個梨渦。阿蠻若是想有,也去找兩塊石頭對著摔一跤就有了。
兒時覺得是阿姊戲弄自己,現在想來,卻越發覺得阿姊的兩個梨渦是由於摔得太狠的緣故。
阿蠻原以為阿姊離了高淵,在梁夏備受聖寵,這些寵愛裡至少是得到了一分真心的。卻原來無論在高淵還是梁夏,阿姊始終是一枚棋子。
世事造化不公,為何這麼好的阿姊,偏偏要經受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