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殺！”

一聲脆響，銅劍落地。

璿兒姐姐看著地上的劍，拍手大笑，“好！太好了！婕兒，我真沒想到你學得這麼快，如今不用我讓你，你就已經能打過我了！明日我得告訴父王，給你找個武功更高的師父來教你。”她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天色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再比！”

然而璿兒姐姐沒有等到那個明天。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卻發現璿兒姐姐不在宮中，正納悶的時候，一名宮人臉色凝重地走了進來。我叫住她，“長公主去哪了？”

“回稟小公主，大王今日一早，便將長公主宣入宮，說是商量將她嫁到趙國的事…”

什麼？！

我心裡一驚，趕忙穿好衣服，往父王的宮殿跑去，宮人在後麵急忙追趕，“小公主，萬萬不可！你現在貿然闖入，大王會怪罪你的！”

我哪管得了那麼多，隻是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著，昔日裡璿兒姐姐對我說的話不斷地在我耳邊回響…

“婕兒，我打算這幾日就向父王請求入軍中，等到你長大了，就可以來軍中找我了，到時候，我們姐妹一起，征戰沙場，為秦國打下霸業！”

我跑到了大殿外，聽到父王的聲音傳來。

“寡人知道，趙國太子生性頑劣，並非良配，讓你嫁去趙國，委屈你了…可是前日，趙國派使者來，為他們的太子求娶秦國的公主為妻，做為秦趙兩國通商的條件，況且如今趙國和燕國已經結盟，若不答應和親，不僅通商的事不成，燕趙兩國還可能會以此為借口聯合起來對付秦國，而秦國剛剛與魏國交戰，若此時起戰事，一時兵力和糧草都不足，所以為今之計，讓你嫁去趙國是最好的辦法，而且寡人的公主裡，也隻有你最有才乾，足以說服趙國與秦國交好，不然，寡人怎麼舍得讓你去…”

片刻後，璿兒姐姐的聲音傳出，卻平添了幾分淒涼，再也不似平日裡那般明媚，“父王，女兒明白，為了秦國的霸業，女兒願意嫁。”

一陣沉默後，父王的聲音有些顫抖，“璿兒，父親知道你誌不在此，也不甘心…這樣吧，父親會儘量在嫁妝上補償你，讓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這樣你到了趙國，他們也不敢輕視你…”

“父王！”我闖了進去。

“婕兒？！”璿兒姐姐驚愕地抬起頭。

我對著父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女兒懇求父王不要讓璿兒姐姐嫁去趙國！璿兒姐姐武功高強，有勇有謀，若入軍中，必會大有作為，還請父王收回成命，若趙國執意要求娶秦國的公主，女兒願代替璿兒姐姐去，以報答姐姐這些年對女兒的養育教導之恩！”

璿兒姐姐趕緊過來拉我，“婕兒！彆胡鬨！”

我頭一次沒有聽她的話，隻是倔強地看著父王。

父王沉默了許久，重重地歎了口氣，“婕兒，你年紀尚幼，就算你願意，趙國也不會要的。這事，隻能讓你璿兒姐姐去…”

“父王，如今二哥已經掌了兵權，璿兒姐姐若再入軍中，秦國的軍隊會如虎添翼，到時候，趙國再要求娶，我們便打過去！”

璿兒姐姐趕緊打斷了我的話，轉頭對父王說道：“父王，婕兒年幼，性子烈些，你千萬彆怪她，我這就帶她回去。”

父王垂下頭，仿佛一瞬間老了幾歲。許久，他才沙啞地說道：“寡人的女兒們，都是深明大義的，有我大秦的血性…都怪寡人無能，要讓寡人的子女們代寡人受過…”

璿兒姐姐連推帶拽地拉著我回了宮。

“璿兒姐姐！你不能嫁！”一關門，我就焦急地說道。

璿兒姐姐拉著我在榻上坐下，壓抑著聲音中的顫抖，“婕兒，這是我自願的。”

“不！你不會自願的！你的願望，明明是入軍中，征戰沙場！這一定是父王逼你的，是嗎？”

璿兒姐姐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臉色蒼白，“不，父王沒有逼我，真的是我自願的。”

“為什麼？”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

璿兒姐姐看著我，眼中是遮不住的悲涼，“婕兒，我們身為父王的子女，必須時時刻刻把秦國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所以有時候，我們的命，是由不得自己的…父王方才說的話想必你也聽到了，趙國從前就對秦國虎視眈眈，如今又與燕國結盟，若此時燕趙兩國聯合攻打秦國，秦國無論是兵力還是財力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如果我嫁給趙國太子，就能暫時緩和趙國和秦國的關係，給秦國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還能促成秦趙兩國通商，將來，我或許還能說服趙國與秦國結盟，共同對抗其它國家，所以，對於秦國，這個決定，是最好的，我就算再不甘心，也必須要接受。”

“可是…璿兒姐姐為何不請求父王讓你入軍中，以姐姐的才乾，秦國的兵力很快就能強盛起來了，到時候，又如何會在意一個趙國？”

璿兒姐姐搖了搖頭， “婕兒，國家之間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要富國強兵，不僅僅需要有才能的將領，還需要充足的財力、人力和糧草，以及穩定的軍心，而這一切，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實現，也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辦到的…”她的聲音充滿了深深的無奈，輕輕攬過我，歎了口氣，“婕兒，以後沒有姐姐在身邊，你萬事要多保重，好好讀書習武，平平安安地長大…還有，你記住，不管遇到什麼，都不用怕，你是父王的孩子，跟你的王兄們都是一樣的，將來，秦國的霸業，也有你的一份責任，姐姐相信你，一定有為秦國做出功績的那一天…”

璿兒姐姐動身去趙國的那天，天空中沒有一絲太陽，隻有厚厚的雲層，陰沉沉地壓下來，我隨著父王和王兄們一路送到了城外，看著她的馬車漸漸遠去，看著烈烈秋風吹起落葉，紛飛著漫天的蒼涼。

父王給了璿兒姐姐他能給的一切，她的嫁妝，足足裝滿了好幾輛馬車，但唯獨她的劍，不在那些嫁妝之中，也隻有我知道，前一夜，我假裝睡著了的時候，感到璿兒姐姐坐在我身邊，默默地看著我，片刻後，有幾滴溫熱，落在了我的臉上。

“回去吧。”

我抬頭看著父王。他的目光仍然如往常一般威嚴，隻是上回程馬車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幾乎抓不住馬車的扶手。大哥攙了父王一把，和他上了同一輛馬車，我和二哥上了隨後的一輛。

“還以為她多大的能耐，口口聲聲看不起男人，到最後還不是要嫁人。”二哥雖然怕父王聽到，壓低了聲音，但還是一上車就不屑一顧地嗤笑道，“不過還是當女人好啊，輕輕鬆鬆嫁個人就能博個好名聲，不像我們男人，還得自己奮鬥。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們這些女人，自己什麼也不用做，隻要靠男人養著就行。”

我氣得發抖，狠狠地瞪著他，“你以為璿兒姐姐是自願嫁去趙國的？她為了秦國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你做什麼了？”

二哥輕蔑地哼了一聲，“不管她是不是自願，最後不還是嫁了？女人隻要有男人要就好，嫁誰不是嫁，再說她嫁的還是太子，怎麼就犧牲了？要我說，你也該識相點，女人生來蠢笨，見識短淺，比不得男人，你長得又醜陋，若還是整日習武，將來哪個男人敢娶你？你彆嫌二哥說話難聽，二哥都是為你好，你聽二哥的，從現在開始，彆練武了，好好學學怎麼討好男人，不然沒有男人要你，你學出個花來也是沒用的，隻有學會討好男人了，你的那些學識，才能在將來成為你的本錢，讓你嫁個好男人，這不比你天天習武風吹日曬的強多了？”

我冷笑一聲，“不勞二哥關心，二哥若有功夫，還是多操心自己吧。想必二哥也知道，璿兒姐姐之所以被迫嫁給趙國太子，是因為若不同意趙國的求娶，趙國便會聯合燕國借機進犯秦國，而秦國的兵力不夠強大，無力抵抗，我可是記得，父王任命二哥為秦國大將軍已經有一兩年了，那請問二哥，秦國的兵力為何仍然不夠強大呢？是不是說明，二哥這個大將軍領兵無能呢？”

二哥雙眼猩紅，也忘了壓低聲音，吼叫著向我撲了過來，“放肆！你一個女子，又隻是個不受寵的妃妾所生，仗著自己讀了幾本書，竟敢侮辱本大將軍——”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片刻後，父王的怒吼從馬車的布簾外傳來：“夠了！！”

二哥趕緊噤聲，從車上跳了下來，我也趕緊跟著下了車，和他一起跪在了父王麵前。

父王站在車下，威嚴的目光掃視著我們，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同為寡人的孩子，寡人希望你們能團結起來，一起成就秦國霸業，而不是互相詆毀，手足相殘，今日的事，到此為止，若再讓寡人聽到你們因此而生事端，寡人絕不輕饒！”

“是。”我和二哥連連點頭。

父王又轉頭對二哥說道：“寡人的女兒，不管是誰所生，都要和男子一樣為國效力，璿兒嫁給趙國太子，是秦國的功臣，讓婕兒讀書習武，也是寡人的意思，聽你所言，你是覺得寡人的安排有不妥，想要來替寡人做主了？”

“兒臣不敢…”二哥連頭都不敢抬，一迭聲地說道。

父王轉身，拂袖而去。

我和二哥這才敢起身，正要上車，我突然感到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回頭一看，大哥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擔心地看著我。我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轉身上了馬車。

有了父王的話，二哥一路都沒再說什麼，隻是時不時陰狠地瞪我一眼。我不屑理會他，過了一會兒，他也自覺沒意思，隻好悻悻地坐著，不出一言。

回到宮中，我借口心緒不佳，早早地跟父王告退，父王也沒有為難我，安慰了我幾句就讓我回去了。我走出父王的大殿，卻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去了大哥的宮殿，跟宮人通報過後，就坐在殿中靜靜等候。

“婕兒？你怎麼來了？”大哥回來後見到我，很是意外。

“大哥，”我起身對他一拜，“我見父王今日氣色不好，是否身體有恙？”

大哥歎了口氣，“父王是不忍心璿兒嫁去趙國，太過傷心了才會如此。這幾天父王每每說起這件事，都自責不已，說自己沒本事，不僅沒能讓秦國稱霸，連自己的女兒都保不住，愧對先祖。”

“這說來也不是父王的錯，父王日夜為秦國殫精竭慮，已經很辛苦了，大哥有機會也要勸勸父王，注意身體。”

“那是自然。”大哥看著我，“你特意來一趟，不會就是為了打聽父王身體如何的吧。”

我笑了笑，“既如此，我便直說了。大哥覺得，二哥這個大將軍做得稱職嗎？”

大哥一怔，戒備地看著我，“二弟是父王親自任命的大將軍，這不是我們該討論的事。”

“正因為二哥是父王親自任命的大將軍，他才更應該勤勤懇懇，不辜負父王的期望，可是大哥看如今軍中情勢，自從二哥掌兵以來，秦國的兵力不僅沒有增強，反而日益減弱了。璿兒姐姐從前立誌要進入軍中，所以格外關注了軍中的事，她告訴我，二哥自從任職了大將軍，便隻提拔對他阿諛奉承的將領，作戰時也是剛愎自用，而一些真正有才能的將領，卻隻因指出了他的錯處，便被貶職甚至獲罪，再也得不到重用。若如此下去，秦國又怎能稱霸呢？”

大哥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就算如此，也該是父王管教他，輪不到我們插手。”

“大哥，”我正視著他，“你不會沒察覺到，二哥對你處處不敬，更不會不知道，他正在軍中發展自己的勢力吧。”

大哥頓了一下，玩味地打量了我一番，才開口道：“你告訴我這個，是何用意？”

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來日，大哥登基之路若遇不測，我願為大哥效勞。”

大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目光淩厲地瞪著我，“你知不知道，你這話若讓外人聽見，是要以誣陷王子之罪被打入死牢的？”

我點點頭，坦然地看著他，“知道。”

大哥看了我一會兒，眼中的鋒銳褪去了一些，“你為什麼信任我？”

“因為我記得，大哥曾在二哥刁難我的時候出麵為我解圍；我也知道，大哥的學識和武功都是一流，我更是聽說，大哥曾背地裡去安撫那些被貶謫的將領們。”我正視著大哥，“因此，婕兒知道，大哥是心善之人，又有過人的才能，若來日登上王位，必將重用賢才，愛護子民，有大哥這樣的君主，才能成就秦國的霸業，所以，婕兒願意成全大哥。”

大哥沉默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你想要怎麼幫我？又有什麼條件？”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儘量平靜地說：“我想掌兵。”

大哥一愣，搖頭道：“這恐怕行不通，你年紀尚小，父王不會同意你入軍中，再說就算父王同意了，如今軍中的統帥是二弟，他不會讓你掌握實權的。”

“大哥誤會了，我說我想掌兵，並沒有說我要入軍中。”我正視著大哥，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大秦的女子，從不遜於男子，所以我想要組建一支隻由女子組成的軍隊。”

大哥仍然搖頭，“且不說你這個想法是否可行，就算真的組建起來了，二弟率領的軍隊經過了正規的訓練，又有不少實戰經驗，你的軍隊也不可能和他們抗衡。”

“正如大哥所言，如今秦國軍隊的統帥是二哥，又是父王親自封的，我們從他手中把兵權完全奪過來恐怕沒那麼容易，而二哥有覬覦王位之心，又手握兵權，來日必將是大哥的威脅，所以我們不如組建自己的軍隊，到時候，二哥若對大哥不利，我們便能有所準備。我聽說，大哥安撫過的將領中，不乏驍勇善戰之人，隻是不願逢迎討好二哥才遭貶謫，大哥可以從中選擇幾名威望比較高的，讓他們在軍中秘密拉攏一部分士兵，組成效忠於大哥的軍隊，到時候，再與我帶領的女軍配合，若二哥真的起兵造反，我們便更有勝算。”

“如你所說，我們要組建自己的軍隊，那麼從軍中拉攏一些士兵即可，為何你一定要組建女軍？”

“如今軍中四處是二哥的眼線，我們能拉攏的士兵很有限，但二哥素來瞧不起女人，一支全由女子組成的軍隊，他想不到，也不會去防備，我們正好可以利用他這一點，讓他措手不及。”我認真地看著大哥，“大哥，我的武功你是見識過的，所以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將女軍培養得驍勇善戰，絕不輸於男子。大哥方才問我有什麼條件，那麼，讓我組建女軍，便是我輔佐大哥的條件。”

大哥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好，此事重大，你一定多加小心，千萬彆讓人知道你的主意。”

璿兒姐姐被迫嫁去趙國的那一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從此再也沒有了璿兒姐姐的護佑，所以我不再有軟弱的權利，我必須變得堅強，才能靠著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我也知道，正如璿兒姐姐所說，我們做為父王的兒女，身家性命，有時候是由不得自己的。璿兒姐姐文武雙全，又深得父王的喜愛，卻仍然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隻能在最好的年華，忍痛放棄了自己隻差一步的夢想，違心地嫁做人婦。她的才華和懂事，反而成了父王獻出她的理由，隻因她的深明大義，會讓她為了秦國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

比起動兵，獻出一個女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沒有人會在意那個被犧牲的女人的一生，從此她唯一的身份隻能是人妻人母，沒有人會記得，她的姓名，她的夢想，她曾經胸懷大誌英姿颯爽的模樣。

所以我不會再指望任何人的寵愛，也明白了才華和深明大義必須與權力相伴方能自保。我不僅要拚命的讀書習武提升自己，還要把權力牢牢地握在手中，直到有一天，我能站在一個一般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再也不會輕易受人擺布。

所以我選擇了跟大哥合作，我要借著大哥的力量，借著他與二哥爭鬥的機緣，拿到實實在在的權力，做我的後盾。

但願，我賭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