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的軍營中。
秦王在景義的陪同下走來,大將軍和嬴婕趕忙帶著將士們跪下,“叩見大王。”
“都起來吧。”秦王揮了揮手。
“大王駕臨,不知有何吩咐?”
“寡人今日前來,一來是想要慰問一下勝仗歸來的將士們,二來,也是想看看軍中的情形。你們讓他們繼續操練吧,寡人和你們在一邊看著。”
大將軍和嬴婕應了一聲,將秦王請到上席坐下,手下的將士們也四散開,繼續操練了起來。
秦王一邊看著練兵,一邊說道:“說起來,齊國昨日派了使者來,商量與秦國結盟一事,寡人想聽聽你們的意見,是否答應與齊國結盟?”
景義首先開口了,“大王,齊國與秦國相距甚遠,且少有交集,如今突然來商議結盟,隻怕是有詐,再加上自從五國伐齊之後,齊國元氣大傷,國力已經大不如前,臣以為,該謹慎行事,暫不與其結盟,先觀望一段時間。”
“大庶長所言差矣!”大將軍不以為然,“齊國向來富庶,就算如今國力不如從前強盛,也仍可稱為東方霸主,秦國若與之結盟,便是強強聯合,再加上,魏國屢屢進犯秦國,秦國雖勝,卻損失了大量兵力,而魏國與齊國是死敵,若與齊國結盟,便可以聯合齊國對抗魏國。所以,微臣主張與齊國結盟。”
秦王點了點頭,“大將軍此言甚是。”
景義還想說什麼,被嬴婕打斷了,“大王,微臣也同意大將軍的觀點。如今魏國與韓國已經結盟,對秦國虎視眈眈,若秦國與齊國結盟,對魏國和韓國兩麵夾擊,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秦王點頭道:“既然大將軍和嬴將軍都這麼說了,寡人也認為,與齊國結盟甚好,如此,寡人這就派人請齊國使者來,與諸位共同商議結盟之事,也順便讓他看看秦國的軍力。”
景義臉色鐵青地坐了回去。
秦王又說道:“寡人還有一事。前日秦國軍隊在邊境打敗了魏韓聯軍,寡人有意嘉獎幾位將領。寡人想,封趙大夫、公輸大夫和鐘離大夫為公乘,林上造為大夫,她的上造一職,由王璃接任,你們以為如何?”
景義首先發難,“大王,鐘離大夫和林上造為女子,自古以來,身居高位、為國分憂的都是男子,可見女子無論是體力還是才智都遠遠比不過男子,無法勝任與男子一樣的官職,所以微臣以為,隻封趙大夫和公輸大夫為公乘即可,至於鐘離大夫和林上造,還是早早放她們回家嫁人,相夫教子吧。”
嬴婕剛想反駁,秦王就開口了,“秦國封官職,從不看男女,而看功績。”
景義冷笑一聲,“那麼敢問大王,官員的品行,是否重要呢?”
“那是自然。”
“既如此,”景義坐直了身體,“微臣檢舉,鐘離大夫品行不端!”
嬴婕憤怒地瞪著景義,“大庶長,你有何證據?!”
“大王,微臣請求帶證人前來。”
秦王微微點了點頭。景義對身邊的隨從耳語了幾句,隨從走了出去。
景義轉頭,輕蔑地看著嬴婕,“我既然說得出這話,自然是有確鑿證據的。不妨實話告訴嬴將軍,我今日特意求了大王,跟大王來了軍中,就是為了當麵揭露鐘離大夫的醜事。隻是不知嬴將軍是否會顧及一己之私,不敢讓鐘離大夫來與我當麵對質?”
“不必勞煩嬴將軍,我行得正走得端,自然不怕與你對質。”鐘離春從一邊走了出來,向秦王施禮後,便目光坦然地看著景義。
景義笑了一聲,“好!想來我找的證人也快到了,鐘離大夫倒是省了我不少力氣,隻是不知你等會兒認罪伏法的時候,是不是也這般直爽?”
正說著,隨從帶著一男一女兩個人走了進來,跪在了秦王麵前。
“抬起頭來。”秦王命令道。
兩人抬起頭,看到鐘離春的一瞬,突然齊聲叫了出來,“大丫頭!”
鐘離春一驚,失聲道:“你們怎麼來了?”
景義走過去,俯身對兩人說:“想說什麼便照實說,不用怕,我給你們做主。”
爹跳起來就要過來拉她,被兩旁的侍衛按住,漲紅了臉,破口大罵道:“你這個該死的賠錢貨,不管你爹娘死活,跑到這來躲清閒,一個女人出來拋頭露麵,我們家臉都讓你丟儘了,你給老子等著,老子非得打死你…”
嬴婕迅速起身,站到鐘離春的前麵擋住了她,鐘離春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嬴婕遲疑了片刻,退後了一步,站在了鐘離春的身邊。
爹娘又轉向秦王,痛哭流涕,“大王…你可得給草民做主啊!草民一輩子省吃儉用地養大了這個不孝的女兒,還好心好意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她竟丟下我們老兩口自己跑了,草民和妻子大老遠的從齊國來,就是惦記著女兒過得怎麼樣,誰知這個白眼狼竟連認都不認我們了,求大王嚴懲這個不孝女,給草民做主!”
景義冷笑一聲,對秦王拱手道:“現在大王看到了,鐘離大夫連自己的親爹娘都不認,如此不忠不孝的人,又怎配在秦國擔任官職?依微臣所見,應該把她這些年的餉銀都沒收了,分給她的爹娘,再把她打入死牢,以儆效尤!”
秦王看著鐘離春,沉聲說道:“鐘離大夫,大庶長所言,是否屬實?”
鐘離春走到秦王麵前,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禮。
“大王,所謂忠孝,忠在前,孝在後,所以微臣以為,若論忠孝,微臣對大王、對秦國的忠心,才應該是大王最看重的。更何況,忠孝,是對仁善之人,這對夫婦雖對微臣有生育之恩,卻從未教養,不僅如此,微臣自幼便日日受他們虐待,好幾次都幾乎將微臣毒打至死,在微臣十五歲那年,他們還要以婚配的名義把微臣賣給一戶惡霸,隻為用聘禮給他們的兒子娶妻,微臣從那時起,便與他們斷了關係,才來了秦國。而到秦國後,大王一向禮賢下士,對微臣頗為賞識,嬴將軍和從前的鐘離大上造又對微臣親如家人,恩重如山,所以,微臣在隻有生恩卻沒有養恩的父母,與大王、嬴將軍和鐘離大上造之間,選擇了後者,發誓要拚儘全力為秦國效勞,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大王認為,微臣的選擇,是不忠不孝嗎?”
“放狗屁!你是老子生的,老子管教自己的孩子,天經地義,打你、罵你幾句又怎麼了?再說你弟弟是男丁,是要繼承家產的,你個賠錢貨能給他賺點聘禮娶妻,不感恩戴德,還反咬一口,天下哪有這樣的歪理!”爹還在咆哮。
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淚,“大丫頭,爹娘都是為你好啊,你咋這麼不知好歹呢,爹娘辛辛苦苦養了你十五年,你就這麼對你親爹娘,你不怕遭報應嗎,家門不幸啊,竟然養出了這樣的白眼狼…”
“夠了!”秦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大庶長,你今日執意來此,就是為了讓寡人看這麼一出鬨劇?”
景義趕緊跪下,“大王,驚擾了大王的安寧,是微臣的不是,可是微臣都是為了秦國考慮,斷不願讓如此品行不端之人入朝為官,壞了秦國的風氣。微臣所言句句屬實,大王若不信,可派人審問這兩位證人,他們真的是鐘離大夫的父母,鐘離大夫不忠不孝,棄養父母,是鐵證如山啊!”
秦王冷哼一聲,“大庶長,你也是個老臣了,竟然會受這些山野莽夫的蒙蔽。你以為寡人眼瞎心盲嗎?鐘離大夫對秦國的貢獻,寡人都看在眼裡,而你帶來的這兩個所謂的證人,且不說是否可信,就算真的可信,你以為寡人會為了這麼兩個人,就抹殺鐘離大夫這些年來的赫赫戰功?鐘離大夫在戰場上,將生死置之度外,帶領秦國的軍隊多次取勝,寡人怎會相信她品行不端,她又如何配不上寡人給她的官職?你如此急於抹黑鐘離大夫,難道是想說寡人包庇縱容了她?”
景義急忙辯解道:“微臣不敢!大王,微臣是為了秦國著想,這軍中的士兵們都有家人,由此及彼,他們怎麼會信任一個不孝敬自己父母的人?大王若執意讓鐘離大夫任職軍中,到時候士兵們都不信任她,也不聽從她的指揮,軍心不穩,秦國危矣!”
“我相信鐘離大夫!”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片刻後,林青走上前去,對秦王施禮後,堅定地站在了鐘離春的身後。
景義輕蔑地嗤笑了一聲,“一個女子懂什麼,大王豈能聽你的話?”
“我也相信鐘離大夫!”又一名女子走上前來。
“我也相信!”
“我也相信!”
…
一名女子或許不算什麼。
那十名呢?五十名呢?一百名呢?
聲音此起彼伏,景義眼看著鐘離春身邊站著的人越來越多,神色漸漸染上了慌亂。
秦王冷冷地對景義說道:“大庶長,事已至此,寡人心中已有決斷,你也彆白費力氣了。”他轉過頭,看著鐘離春,語氣緩和了下來,“鐘離大夫,這次的事,你受委屈了,這些年來,你在軍中儘心儘力,為秦國立下了汗馬功勞,這些寡人都是看在眼裡的。你放心,寡人必不會虧待了你,寡人這就下旨,由你接掌你姐姐生前公乘一職,也以此告慰你姐姐在天之靈。”
“多謝大王!”鐘離春對秦王深深一拜。
秦王又轉過身,麵對著眾人。
“今天的事到此為止,誰也不許再提。寡人改日再來軍中宣旨,正式給將士們封賞官職,還有,把這兩個‘證人’拉下去,杖刑二十,趕出秦國。回宮!”
爹娘眼見事情敗露,還不依不饒,“大王,明鑒啊!女人家伺候男人,天經地義,在我們齊國向來都是如此,大王讓這樣不孝順不檢點的女人拋頭露麵,以後秦國的女子都效仿她,秦國的男丁還怎麼娶得到好老婆…”
剛剛走進來的齊使正好聽到這些話,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結盟的事,還是改日再談吧。”秦王冷冷地對他說,腳步不停地往軍營外走去。
景義憤恨地剜了嬴婕和鐘離春一眼,轉身跟著秦王往外走。
“慢!”嬴婕突然喊了一聲。
景義回頭,眼中充滿了嘲諷,“大王都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了,難道嬴將軍還想節外生枝?也是,女人家一向心胸狹窄,一點小事便不依不饒…”
嬴婕麵不改色地逼視著他,“大庶長誣陷鐘離大夫,我們可以按下不表,但通敵之罪,又該如何處置?”
秦王停下腳步,猛一回頭。景義雙眼充血地咆哮了起來,“嬴婕,你當著大王的麵就敢信口雌黃,不怕大王治你的罪嗎?!”
嬴婕不理會他的挑釁,回頭使了個眼色,方才不知何時悄悄走了出去的大將軍,和侍衛一起,押著一個人走了上來。
“趙大夫?!”在場的人不由得都一驚。
嬴婕走上前去,對秦王施禮道,“大王,上次對戰魏韓聯軍,鐘離大上造秘密部署,讓三支軍隊分彆埋伏在三個不同的方向,可是這三支軍隊卻同時被魏韓聯軍發現了,這樣的巧合,未免太蹊蹺了,所以微臣便派人去查,按理說,鐘離大上造的部署,隻有在場的將領知道,所以微臣一一審問了當時在場的將領和他們的親信,果然,從這位趙大夫的一名親信處得知,趙大夫在帶兵前往埋伏地點的時候,曾讓他秘密給一名男子送出了一封信,信上的內容便是鐘離大上造的部署。他當時隻以為是在跟留在櫟陽的秦國大軍聯係,並未在意,隻是後來回到秦國,他卻在戰俘中看到了那名男子,這才起了疑心,去問了趙大夫,卻被趙大夫派出的人追殺滅口,微臣找到他時,他隻能混跡於乞丐中,才能僥幸保住性命。如此,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魏韓聯軍能這麼精準地找到我們的伏兵,使得我們三支軍隊疲於應戰,無法互相支援,以致多人傷亡,鐘離大上造也戰死疆場,都是因為這位趙大夫泄露了軍機!隻是微臣不知,趙大夫為何要泄露軍機?他的背後,是否有人指使?原本微臣今日就準備去向大王稟明此事,正好大王來了,所以微臣叫人擒了趙大夫來,與大王當麵對質!”
秦王走上前去,站在渾身發抖的趙大夫麵前,“趙大夫,是誰指使你的?”
趙大夫低著頭,猶豫著不出一言。
秦王對左右使了個眼色,兩名侍衛走上前去,大力擒住趙大夫的雙臂,反扣在了身後。關節脫臼的聲音傳來,趙大夫受不住痛,慘叫出聲。秦王向前走了一步。
“你儘可以不說,但寡人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趙大夫臉色慘白,狼狽地流著冷汗,“大王,微臣說!是…是大庶長,微臣的兒子在他手下當差,他強迫微臣為他做事,不然,就要微臣兒子的性命!”
景義聲嘶力竭地吼道:“大王,微臣冤枉!微臣不知是哪裡得罪了趙大夫,竟被他如此誣陷,大王明察!”
秦王不理會他,繼續問道:“除了這次對戰魏韓聯軍,還有沒有軍機被泄露的?”
“還…還有上次,對戰義渠人,大庶長…讓我告訴義渠人去搶糧草…”趙大夫哆哆嗦嗦地囁嚅道。
鐘離春和嬴婕都暗暗抽了口涼氣。
秦王彎下腰,逼視著趙大夫,“趙大夫,你若有半句假話…”
侍衛抓著他手臂的力氣驟然收緊,趙大夫疼得臉都扭曲了,“沒有,微臣沒有!大王,微臣若有半句假話,便任由大王處置!”
秦王直起身,凜冽的目光看向景義,不怒自威。
景義雙腿一陣發軟,不由得癱坐在了地上。
“景義,寡人登基初期,你儘心輔佐寡人,寡人念你對社稷有功,才封你為大庶長,這些年來寡人待你不薄,你太讓寡人失望了!”秦王轉過身不再看他,眼中充滿了嫌惡,“來人,將趙大夫和大庶長打入死牢,再著人嚴審大庶長身邊的親信和近侍,寡人要好好正一正這朝堂的風氣,看看大庶長還背著寡人做了什麼不忠不義的事!”
兩名侍衛走上前來,拖著景義往外走。
景義突然破口大罵,“嬴婕!鐘離春!你們身為女子,天生便蠢笨低賤,卻不以男子為天,妄想與男子平起平坐,你們違背天意,不怕遭報應嗎?!你們不要以為你們會耍點雕蟲小技就了不起了,這世上終究是我們男人的天下,你們也不看看,古往今來,青史留名的人物,哪有女子…”
景義的聲音漸漸遠去,鐘離春走上前一步,正視著所有看著她的女軍,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從今以後,便有了。”
鬨劇收場,各路人也逐漸散去。
“嬴將軍,要是沒什麼彆的事,我就去帶著士兵們操練了。”
嬴婕看著鐘離春,一瞬間百感交集,“春,難為你了。”
鐘離春微微笑了笑,眼光中不再有波瀾,“嬴將軍,不必如此。我還要多謝嬴將軍,讓趙大夫和大庶長得到嚴懲,彤姐姐若知道,也可以安息了。”
嬴婕拍了拍鐘離春的肩膀,重重地點了點頭,“去吧。”
鐘離春帶著女軍走到了操練的空場上。
正午的陽光落下來,如此絢爛,讓她的眼眶都不由得溫熱了起來。一個個曾與她出生入死的戰友站在她麵前,眼光中帶著仿佛可以交付性命的信任和決心。一瞬間,她感到身邊仿佛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彤姐姐,春不會再怕了。
你沒做完的事,我,和以後世世代代的女子,都會繼續做下去。
鐘離春抬起頭,望著前方,如同當年那個身影一般發出了號令。
“林青!”
“是!”林青眼含熱淚,聲音響亮地答道。
“將你身後的士兵分兩組,比試劍法,以快取勝!”
“是!”林青帶著身後的女兵們,向一旁跑去。
“王璃!”
“是!”站在右邊的王璃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
“帶著你身後的士兵,排練雁形陣!”
“是!”
…
堅定的聲音,震徹整個軍營,如點點星火般,冉冉升起,點亮了遼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