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鑼鼓喧天,每一響都震聲敲在度驕的心上,他的心跳聲不斷怦然回響,錦蓋下一向上揚的眉間難得蹙起羞意。隻因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
隻見花轎美人其身不見其麵,頭戴花冠外罩霞帔,紅衣紅簪,頸間金縷流蘇,手佩翡翠玉環,腰係明珠金絲帶,華冠麗服的每一處皆是他所愛。
隨著花轎緩緩行進,度驕心中的不舍一點點泄露,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如今所嫁之人也即為上乘,他在不舍什麼,他暗自鼓勁。
再說了,實在想念,回來待上幾日又如何,若是不肯,那他便不嫁了,回去度家再當回他的小少爺,豈不樂哉。
即便是如此,他的內心仍然惜彆遺憾難免,嬌容淚濕,他用帕巾點著麵上浸潤的水珠,他今日上了妝,一定要美美出嫁,最後竟是這一想法支撐他不落淚。
可他的內心是欣喜的,他嫁的人是待他極好的,相識多年,彼此知悉,即便是他的意中人成為了君主,對待他也一如往昔。
度驕懷揣著期待,憧憬往後,嫁給君主意味什麼他是不懂。
他有問過容哥哥,容哥哥說,這些都不會是他需要擔憂的事情,他當時喜滋滋地就立刻回道“那便嫁吧”,唉喲,如今回想來倒是半分矜持都沒有。
花轎穿過半座城,幸而是走的捷徑,不然度驕覺得他的腰總得散架。
這幾日禮數繁多,他已然不記得早晨或是再往前一日都做過了什麼,他隻負責人到,其他的事情他是不想管了,哪能像容哥哥一樣事事親手操縱。
當花轎停下時,霎時思緒紛雜。
一隻寬厚的手掌牽住了他,度驕隻顧著聽身旁的人說邁出哪條腿,又該小心哪的台階,這台階忒長了,他走得不甚耐煩,身旁的人又在那裡悶聲笑。
他暗暗手中使勁,捏了那人的軟肉,這下他聽到的暗笑聲更多了,蹭地一下熱氣上頭,他不敢再隨意使些小動作。
一整套行程下來,度驕已然稍感疲倦,他不記得他敬過多少次酒,隻想著什麼時候能坐下來歇息會,等到真正進入紅帳中,他又開始心臟鼓動起來,沒個停歇。
“你在這候我,我很快就回來。”那隻手掌輕捏他的掌心肉,安撫道。
頭飾太重,度驕隻能輕輕應了聲,“嗯。”
他的聲音頭一次如此聲若蚊蠅,如若不是另一人湊得近,怕是什麼聲響也聽不到。
等待的時間不久,他有時希望久一些,有時又想著早點完事,便能躺下安寢。
思及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他的手腳僵直起來,發呆的時間長了,他內心又開始憤憤,即便是容哥哥,也不能讓他這麼不安,他又撿回那個想法,大不了不嫁了。
他過於沉浸,被觸碰時身子抖了一瞬,他又聽到了悶笑聲。
這下度驕便能光明正大地教訓他,正當他想動手時,蒙著的綢緞驟然被掀開,映入眼簾的便是眼前人的麵目。
眼前人眉眼潔淨而明朗,一向目光沉沉的神情而今含著笑,他未來的夫君是位光華內斂又不失氣度的才子,度驕心想,還成,不遜色於他,倒也不虧。
容雪塵甚少著紅衣,此時也是一身朱紅色與度驕相襯,滿堂紅燭下,一對婚服鮮豔交織,二者容顏皆盛,一人豔,一人俊,而容雪塵眼中的情誼則更盛。
他輕落指尖至度驕的緋頰上,回想起初時與度驕的相見,起初以為是緣分太淺,不知是紅繩作祟,早已將他們暗中係緊。
說起來,度家之於他,是仇人,是陰差陽錯的恩人,唯獨料不到前者種種皆擱淺,他與度驕卻是成了卿卿相許終生。
自他記事後,容雪塵時常夢中驚醒,夢中圍繞著荒涼的容家塚,他幼時聰慧過人,被寄托厚望,一朝家破,什麼都不剩。
被仇家收養,他本以為是臥薪嘗膽,暗自決意悉數奉還,不曾想會有意外之喜,而他原先以為的家不過是暫居,非他永久的棲息地。
直到他一路登上那最高的位置,才知曉不過人心,好與壞,哪有如此簡單之事。
想來最真切的唯有度驕的喜怒哀樂,他一向不善掩飾,如此刻的故作大方。
度驕不知道,他的眼神早已露怯,手與腳任他擺布,揉上半寸,他便軟躺在塌,手肘暗地使勁不肯全身臥下。
容雪塵哼笑一聲,覆上他的腰肢,他全身的勁驟然倒塌,連氣都勻不過來。
往日種種,皆不作數,此後,度驕是容雪塵的心上人,也是他的枕邊人,仇恨糾葛皆不會與度驕沾邊,度驕的後半生,隻會如前半生一樣,肆意驕縱,逍遙度日。
而他們的緣起,得追究到那一日——
說起那一日,正是容家覆滅的一日。
彼時容雪塵不過堪及齠年之際,容家上下除他之外無一幸存,每一條鮮活的生命在他的麵前失去活力、倒下,睜眼閉眼間猩紅色的血皆不止。
容雪塵屏住呼吸,腦海中閃過昔日家翁的拳拳教誨,家母溫聲細語地囑托,過去的回憶沉下去,麵前驟起的畫麵是呼吸暫停,手溫冷卻。
他極度冷靜,所有的思量都潛伏至底,徒生一個念頭,他定要讓仇人血濺三尺,將那肮臟的頭顱高高懸掛在城門上,叫人目睹其恥,安息不得。
他的眼神可怕極了,全然不像孩童,倒像是來人間索命的惡鬼,陰森森的,叫人看了頂做上幾夜噩夢。
刀即將落在他的頸脖上,可他毫不畏懼,他自小習武,與刀劍相伴多年,他有自信能徒手接下,更多的是,他並不想躲,這是他對敵人的挑釁。
隻見刀一落,人即刻倒下,倒下的不是容雪塵,而是那個手握利刃的人。
容雪塵徒手接下刀刃,劃下一道血粼粼的傷口,他的另一隻手穿過敵人的胸膛,速度之快及觸碰到心臟的收縮。
他伸腿踢開敵人的身軀,手上的血滴落,露出尖銳物,原是他夾在手指間的折刃。
不大,將將達到他一指的長度,儘管孩童的手不夠寬大,他依然做到了連正值壯年的人都需要掂一掂分量的事情。
一聲歎息將他的目光引去,他的戾氣未收,度和年被他的神情所震,此小兒與他的犬子一般年紀,他的犬子驕恣無度,而眼前的人卻連半分稚嫩都沒有,唯有陰毒狠厲之氣。
度和年心中多多少少都是愧疚的,他來晚了,造成這樣的局麵也有他的緣由,所以不願過多揣測容雪塵。
想來也是,幼年成孤,誰的心裡會好受,更何況他原本家和美滿,因此他隻是放低聲線,柔聲招呼容雪塵過來,他企圖挽救如今的局麵。
容雪塵知曉他是誰,明了他與這起事件脫不開乾係,冷冷地看著,並不過去。
“我孩兒與你差不多大的年紀,讓他與你作陪可好?”度和年隻好提起犬子,話說得好聽,但實際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他的犬子蠻橫起來,無人能責怪,家中的人都寵著,說不得一點。
他既有血脈延續,那便讓他斷了,容雪塵蓄滿惡意,緩步向前,他將折刃藏在袖中,隻待再次見血。
一路上,度和年不敢親近容雪塵,卻也怕顯得生分,隻能不遠不近地與他隔著,他沒有對現狀進行解說,一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二是暗含慚愧。
而容雪塵的眼神始終冰冰冷冷,走得每一步如複刻,雙足未曾停歇。
直到遠處奔來一個紅色團子,團子滾滾而來,走近了才知道原是個孩童,不是滾來的,而是歪歪扭扭奔走而來。
孩童的樣貌展現,隻能令人歎其粉雕玉琢之優越,即便是他的神情太過傲氣,放在他的身上便顯得理所當然,他是有這個資本的。
但是當他站在容雪塵的身前,才發覺他的身高有些矮,明顯比容雪塵矮了一截。
度和年作為就近旁觀的人,觀測得清晰,即便矮或不矮,他的犬子都是極完美極可愛的。
“這位哥哥是誰?”度驕仰頭稚聲稚氣地詢問。
瞧見他爹爹身邊多了個陌生的孩童,倒沒有占有欲之類的情緒,他生下來就被寵著,身旁所有的人都在說度家的未來一切都是他的,他從來都沒有得不到的東西,隻以為這是新來的玩伴。
度和年稍一掂量,本來度驕和容雪塵同年而生,度驕無需以兄相稱,但他心懷惻隱,想留下容雪塵,他自想容雪塵多忍讓度驕幾分,因此隻說,“這位是你容哥哥。”
他伸手扶住度驕,一是穩住他不讓他仰過去,二是他仍心存防備,他想探清容雪塵的態度,容雪塵終究是孩童,他不認為對方能藏得住態度,如若他從一開始就仇視,那便讓他們此後相隔永不相見,從根本上隔絕危機。
他又是自信的,沒有人能扛得住度驕的撒歡,讓他們接觸無疑是險招,一旦度和年有了如此想法,他便又覺得,這是不該的,他怎能以成人之險惡去設想,他的悔意一層層卷上來。
事實如此,若是在他人看來,他是糊塗,是斷後之舉,既然造成現今的局麵,萬萬不該的是摻和上自身的犬子。
細究下來,不過是度和年的心底仍祈盼得到原諒,因而心裡彎彎繞繞仍將犬子推上前,這是他的至寶,他最珍視的存在,要想獲取諒解,隻有推心置腹,他想得不算清楚,所做之舉卻在這樣明說。
在場唯一清楚的竟隻有容雪塵,他冷漠而平靜地垂眸看著麵前的紅團子,他瞬間洞悉度和年所做的含義。
一邊覺得可笑,心中對度和年的恨意半分不減,一邊又認為麵前的團子太軟,但凡他一推,甚至連力度都不必多重,團子便會摔出個好歹,很可能還會滾上幾滾。
但是當他真正要伸出手時,團子傲得眼睛亮晶晶,叫了他一聲,“容哥哥。”
他將折刃藏得深上幾許,輕輕戳了下團子臉上的渦,沒說話。
度和年提起的氣終於鬆了,他的心腸半軟不軟的,想法竟比容雪塵一個孩童還不如,鬆得太早,又似乎是當然,不然他不會誤解,僅憑他人的三言兩語,就下定論。
容雪塵可以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當他終於冷下心,手中緊握時。
度驕疑惑地問,“容哥哥,你的手受傷了,為什麼不去包紮?”
他稚氣得憨態,脫去他的傲氣,也是可圈可點,容雪塵隻好再壓一壓他的折刃。
度和年所想唯有一點是正確的,那便是無人能扛得住度驕的純真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