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有時就是不懷好意地和你開玩笑。在用他那無形的大手推著你奔跑了許久,卻又悄悄地告訴你腳下的路是一個圓圈,最終你又會回到原點。
江小魚站在廣州西塔頂層的四季酒店的落地窗前,望著對麵的海心沙和小蠻腰隱藏在霧霾中的燈光,忍不住用左手用力地按了按太陽穴。
這種看不清卻越想看清的感覺,讓他更加的頭痛了。這就是時差啦,他不禁感歎。江小魚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時差了,事實上應該是習慣時差了才對啊。畢竟在美國的這三年時間,他跟著主管事業部的EVP出過太多次跨大洋的差,也早就有了一套應對的方式,什麼強迫自己不睡啊,吃上褪黑素蒙頭大睡啊,他一般不會感到任何不舒服,就能快速地投入到工作當中去。
但是,這次與以往的那麼多次出差不同,他居然有這麼強烈的不適,以至於褪黑素和安眠藥都無法讓他入睡。疼痛讓他無法思考任何彆的事情,隻能努力去分析為什麼自己會如此異於往常。是不是因為顛簸的飛機?
在降落的那半個多小時裡,飛機的廣播就好像沒有停止提示乘客,坐在座位上,係好安全帶。那時,江小魚確實感覺到胃裡翻騰著的東西就快要從喉嚨裡衝出來了。
但這點小問題應該不足以讓這個曾經都是乘直升飛機到達預定地點,執行特種作戰任務的海軍陸戰隊戰士都無法承受吧。
那麼就是廣州這糟糕的空氣啦。一下飛機,江小魚就感覺到那潮濕發黴的空氣中摻雜者多種多樣的異味,總讓他覺得呼吸幾口就像是吸煙一樣嗆得要忍不住咳嗽。
但是,這不就是那個他無論如何也要回來的祖國的給他的記憶嗎?這不就是那個他即使不情願也生活了七年的城市嗎?
是啊!生活了七年啊!人生能有幾個七年啊!更何況是一輩子最黃金的七年啊!七年有多少人,多少事是值得回憶的!可是他卻不想回憶。哦,是了!就是這個城市給他的痛苦的回憶讓他那受過創傷的頭終於還是止不住的隱隱疼痛。
三年前,江小魚30歲生日那天,沉睡了一個月的他終於在母親沙啞中帶著焦慮和祈求的聲音中醒了過來。
當他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開始看清白色的天花板,看到媽媽滿是淚水的眼睛,他才聽出來媽媽對著通話器在喊著:“醫生,醫生,快來啊,醫生,醫生,我的兒子醒過來了,我的兒子醒過來了……”。
江小魚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想對媽媽說些什麼,他想坐起來抱住媽媽,他想趕緊安慰媽媽。
可是他發現身體根本不是自己的,他說不出話,也根本無法動彈。
他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什麼讓他不由自主?是什麼讓他躺在這裡……就那麼幾十秒,仿佛時間已經定格了,他的腦袋裡出現了一大堆的疑問,一大堆想要解釋的,一大堆難以理解的……一陣劇痛從腦子的深處傳來,眼前一黑,江小魚再次昏了過去……
“阿朗赫尼那,阿朗赫尼那,阿郎嗬嗬你那,赫雷赫赫尼娜,阿朗赫尼那,赫雷,給根,烏蘇裡江……”江小魚定製的手機鈴聲,把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江小魚放下手中的酒杯,尋找聲音的來源。終於他在衛生間的洗手台上找到了他的手機。
看到來電顯示的人名,他不禁一皺眉,陳光軍——他的前任老板,現在的公司名譽顧問。三年間從來沒有聯係過的熟人,現在居然又要開始共事的熟人。
想到三年前,他的太陽穴如針刺般,劇烈地跳動了幾下。強忍著不舒服,江小魚接起了電話。
“你好,陳總”江小魚說。
“你好啊,小魚,想不到是你來接替Henry,你已經到了廣州了吧?住在哪裡?我現在叫司機去接你。估計你在飛機上也沒有吃好,我們一起吃個夜宵……”電話那頭陳光軍貌似親切的聲音,隱隱地透露出急切和不安。
江小魚根本聽不進去什麼,但不得不努力搞清楚對方到底在說什麼。
陳光軍一連串的五分鐘獨白,主要的是告訴江小魚,陳光軍剛剛和美國總部開過會,已經知道即將過來接管芝加哥商用集團美合設備有限公司的新任總經理就是一起共事過兩年的下屬江小魚。而為了給江小魚接風,陳光軍特意預定了他最喜歡的和氏居酒屋的刺身。同時不忘強調,從窗外就可以看到小蠻腰。
“哈哈,陳總,謝謝啊,我也沒有想到是Chicago(芝加哥)收購了廣珠,廣珠就是美合啊。你知道的在總部下達正式通知之前,我也不方便聯係你們,畢竟這次事件驚動了董事長和華爾街的大佬。如果不是Sue(蘇)要Henry立即下課,我還在英國的business trip呢!”,江小魚說到。
突然想起電話那麵的民營企業家不懂英語,他又補充到“出差英國呢。”
“是嗎?不是早就計劃好讓你來嗎?上個月初,蘇就征求過我的意見,隻是沒想到Fisher就是你啊!”陳光軍說。
“哈哈,我也沒想到Bob是陳總啊!不說了,我整理一下,我們還是見麵聊吧,我就住四季,離和氏很近,不用接我啦,我一會走走路過去,順便欣賞一下珠江新城的夜景。”江小魚調侃到。
“哦?四季。”,陳光軍似乎有些詫異。
“嗯,那是很近,走過來也就十幾分鐘,那好我在這裡等你,到了給我電話。”,江小魚回應到。
“好的一會兒見”,陳光軍說。
“一會兒見,拜拜”。江小魚拿著手機,茫然地看著手機屏幕,對方掛斷了電話,然後屏幕暗了下去。
江小魚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三天前,降落在倫敦希斯羅機場,他和英國的BU manager(事業單位經理)Mark(馬克)通過電話確認好了酒店和行程,準備開始為期三天的運營項目跟進之行。
剛剛掛斷電話,拉上手提箱準備去往租車公司的櫃台,他突然想起在巴黎給馬克買的小禮物由於著急趕飛機落在了戴高樂機場。
“怎麼回事,最近總是心神不寧丟三落四的!”,他想,“碰碰運氣吧,發個郵件給機場,看看也沒有誰撿到了交給機場”。
於是,他便停下拿出手機準備發郵件。剛剛點亮屏幕,突然有電話打進來,是Sue(蘇)-他的直接老板,分管商用設備事業部的集團EVP。江小魚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巴黎出發前剛剛和蘇彙報過工作,算上延誤也就才兩三個小時就找他,而且好像這會芝加哥應該是淩晨吧?一定是發生了很緊急的事情,蘇需要他扛上什麼難纏的任務。
“你好,老板”,江小魚說到。
“小魚,到酒店了嗎?”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帶著一點北京調的女聲,聽上去有些焦急。
“老板,還沒。剛出來,準備去取車。”江小魚快速答道。
“不要取車了,我已經讓Nancy給你定了兩小時以後的航班,趕去廣州,你辛苦一點,把酒店和車都退了,在機場裡休息一會吧。”Sue蘇略微緩和了語氣說到。
果然被江小魚猜中了,居然緊急到連機場都不要出了,這是多大的事情啊?為什麼是廣州?好像那裡隻有一家三年前收購回來的工廠,叫什麼名字了?印象中那個工廠還是Sue(蘇)在升職之前親自參與收購的。應該業績非常不錯的啊。
加入芝加哥商用集團已經快一年了,還沒有機會去到那家工廠。就是因為,那是Sue收購回來又花了一年多時間親自指導過的工廠,是眾多子公司裡名列前茅的的,所以根本不需要他去參與運行項目的管理。這樣的標杆工廠能出什麼問題呢?
江小魚的心理一下子就跳出來一大堆的疑問。但曾經軍人的作風,讓他自然而然的反應是:“好的,老板我會在機場處理好那些預定,準備去搭乘到廣州的航班的。然後,再打電話和馬克通報一下。”
“好,接下來你可能需要在廣州住上一段時間了,我需要你去那裡把美合的工作先接起來,然後接任我大中華區GP的崗位,Nancy已經在起草任命通知了,估計你到廣州之前就會收到了。三天後,你就正式接任Henry,去做美合的總經理”,Sue蘇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她的安排。
“好的,老板我一定竭儘全力,能否讓Nancy將美合的一些基礎資料發給我?我之前沒有去過那裡,想要先了解一下。”江小魚立刻進入了任務狀態。
“嗯,很好,我會讓Nancy將YTD(年迄今)的財務數據發給你,還有組織架構和通訊錄等,至於其他需要,你可以直接聯係她要。你要做好心理準備,Henry不會與你交接工作了,我已經讓他馬上離開公司了。他這樣的人留在公司多一天,都讓人惡心,這個混蛋,太讓人失望了!”Sue蘇平靜的語氣中飽含這憤怒。
居然能讓蘇這樣的女士說臟話,可見Henry做的事情讓她多麼的氣憤。儘管很好奇,但是江小魚沒有開口詢問,他知道這種事情除非老板主動告訴他,不然問起來還是很尷尬的,反正應該用不了多久自然會有很多人告訴他的。
“老板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江小魚斬釘截鐵地回複。
“嗯,雖然你才來芝加哥一年的時間,我相信我父親的眼光,我更加相信我自己的判斷,你一定可以擔起大任的。”Sue鼓勵道。
“謝謝老板信任!”江小魚感謝到。
“嗯,到了美合,放手去乾,需要什麼資源就直接找我,師姐我全力挺你!”Sue的語氣堅決地說。
“那就再謝謝師姐啦!到了廣州我一定先去看看張教授,已經三年多不見了。”江小魚自然領情地回應。
“好,我也已經快一年不見了,你到了廣州就要麻煩你多照顧我父親了,聽說他最近身體也不是太好。”Sue急促的聲音一下子柔和了下來,從剛剛的怒不可遏變得有些感慨和愧疚。
“啊!是嗎?不要緊吧?您放心,張教授是我的導師,更是我的親人,在廣州的一切就交給我好了。”江小魚發自內心地說到。
“謝謝,我安排了大中華區的HRD(人力資源總監)Adam(亞當)去廣州幫你安排,到了廣州你就聯係他,我爭取下個月到廣州給你坐鎮。我們下個月廣州見!”Sue又補充到。
“好的,老板,下個月見!”江小魚道彆後,掛斷了電話。
說是造化弄人真的太貼切了,本以為不再會去到的城市,不再會遇見的人,卻似冥冥中注定了無法逃離。
在飛機上看到Nancy發出來的美合的資料,江小魚驚奇地發現,這個美合居然是自己三年前的老東家廣珠商用設備有限公司,而公司通訊錄中居然還有一大串自己熟悉的名字,其中,陳光軍的名字居然還赫然出現在總經辦的名譽顧問一欄。
這個公司的創始人,前任老板居然還帶著一大堆親信留在已經賣了三年的公司裡。文件顯示,賣了公司陳光軍拿到了近十個億人民幣的現金。
這麼一大筆錢,還有他經營多年的彆的項目,怎麼會讓他甘願拿著一百來萬一年的顧問費而不徹底離開呢?畢竟那是一個商圈裡摸爬滾打了20來年的民營企業家啊,是不會讓那麼多的錢留在賬麵上而不去投資的。
然而,他卻放著自己的生意不做,當了一年美合的總經理,又在顧問的位置上送走了兩任總經理,不幸的Henry就是他送走的第二位總經理。江小魚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恐怕再次回到那個他極不情願,卻也生活過七年的城市,麵對的會是比離開時更加複雜的環境,甚至是危險。
管他什麼危險呢?即使再危險,也總要去麵對。江小魚認真地洗了一把臉,換上一身休閒服,穿上它最喜歡的籃球鞋,從酒店出發去往和陳光軍約好的地點——和氏居酒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