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日夜交替之際。雲滿初挎著食翁,掩門,朝外小跑去。
雖黑燈瞎火,卻也遙遙望到外城口,擁簇一團的人朝內望著。
裡頭一身型細長,與鄭大俠有六分像的男人,對她抬手,“雲小娘子!這兒。”
“鄭大哥,麻煩了!”
時辰還早,等候人時,雲滿初與眾人交談開來。幾位皆是淳樸漁夫,聽聞她初次出海,貼心示知她暈眩如何緩解。
期間話題扯著,又嘮起種種捕魚經曆。
“嘿真不是誆騙小娘子你,海上啥東西都有嘞。先前我出海,就瞅著百米外,有個黑黢黢玩意兒被浪一打,翻落翻起,還動!瘮人得很!”
餘下幾個漁夫配合做駭人模樣,接連講了好些個妖異事兒。
雲滿初怕卻是愛聽,人一抖,聳肩捂耳道,“假的罷……”
眾人忍俊不禁,嬉笑間混過候船空隙。
“來,這兒搭把手!”
人、物統統安穩上船後,雲滿初行至船首遠眺。
船起時人輕晃,她細微的驚歎被掩在浪下。
遠處天海相結,卻是天光未啟,四處昏暗。隻能低眉看船邊白簇浪花拱起,似海麵上重巒的山。
“雲小娘子,切不可再靠前,緊著掉下去。墜海非玩笑事,十死無生啊。”
雲滿初回神,朝鄭大哥道謝,“難見一回海色,卻是著迷了。”
鄭大哥:“聽小弟說,你想與船隊締賒賣契?”
“是。”雲滿初沒承想是鄭大哥先提了話頭,道算是有戲。
“說是賒賣也不儘然。隻前幾期,一月一結,五期後餘下的如數奉還。隻是這期間內,鄭大哥的船行做不了彆家食肆生意罷。”
“這……”鄭大哥眉一緊,猶豫。
一月內,淡季倒還成,若是當下般旺季,一月出海五巡都有可能。莫說接不得其他食肆的活兒,要是她月結不上,那自己這船行純是白做。
條件確實一般。
雲滿初也知自己這條件開得不厚道,卻已經是她的極限。可若是海貨供不上,那才是半分希望也無。
她悄悄吐出口濁氣,道,“是我少為鄭大哥酌量了,鄭大哥也得養活船行,萬不能讓您平白無故為我墊了錢去。”
“兩期。隻月結前兩期,若這兩期內我結不上錢,我那食肆隨船隊處置,買了抵錢、砸了泄憤,皆可。”
她話說得認真,透過飄渺海風亦是真切。
見雲滿初視死如歸般模樣,鄭大哥被逗樂,卻又被這真誠打動,他笑道,“我又不是小弟那樣的江湖人士,天天打鬥掛嘴子上。”
“說我那小弟也是,昨兒個半宿回的家,一見著人便是,左一個雲小娘子撈汁甘旨,右一個雲小娘子海錯餅韌口。”
他咋舌看向雲滿初,“我也是被這臭小子念叨饞了。契這期約前,也得讓我曉得曉得雲小娘子的手藝如何,才好定心罷。”
成了?!
雲滿初眉眼一抬,緊抿的唇也微張,滿麵驚喜之意毫不掩飾。她怔愣時海風一過,掃起她束的碎辮,些許癢意,才回了神。
“好!包鄭大哥滿意!”
兩人交談間,第一網海貨被拉起攤在船甲上。幾個夥計解網、分貨、放網,動作一氣嗬成。
“上貨!”
“這一網不錯咦,魚蝦都肥!”
鄭大哥領著雲滿初上前,伸手撚起幾隻蹦跳的蝦,一掐,“確實肥,雲小娘子來挑挑,看想做什麼吃食來。”
接過竹筐,雲滿初撿了幾隻八爪魚、小半簍蝦。正掂著分量,周邊擠開去的漁夫又都湊上來。
“小娘子是要做啥呀。”
鄭大哥道,“今兒咱的晨點被雲小娘子包了。”
眾人皆是好奇打量。
“女娃娃這八腳魚雖大,但俺每次煮了吃都累牙,嚼不爛嘞。”
雲滿初道,“阿叔怕是把這八腳魚煮過了,嫩得八腳魚又鮮又脆韌。”
“吃不得吃不得,俺歲數大了,怕是要把牙給嚼掉,”大叔連連擺手,走開去,“俺還是吃乾餅子去罷。”
有人一同散去,但還是有不少人擠在一旁張望。
雲滿初沒管周遭人的視線,挑完海貨就往船上的廚頭走去。
八爪魚和蝦都新鮮著呢,放久了半分都覺得可惜。
船上廚頭簡易得很,石磚壘起裡頭掏個洞就用,用具調料也都缺缺。
好在雲滿初早早便有做晨食的打算,拎了一早的食翁來了用武之地。
晨點做海錯餅再合適不過。
雲滿初挽袖,在瓷盤上磨兩下刀麵,利落將食材拾倒完,八爪魚留下須子切段,海蝦剝殼分片,拌了赤醬用手揉捏入味兒。
又切幾片薑碾成泥祛寒濕。
稍稍等它們嗆入鹹味,恰好能將麵揉了、長蔥處理了。
長蔥過水去了泥灰,上頭的青白顏色就露了出來。雲滿初立起刀尖劃下,蔥綠分段切指節長,蔥白切丁。
麵和的快,裡頭磕進雞蛋,放上蔥白,雲滿初一手捏著木箸翻攪,另一隻手倒油水。混到能順暢流動便算好。
熱鍋,沿邊倒入放進蝦、須段、蔥綠的麵糊。
泚響一聲,麵糊便扒在鍋邊。
雲滿初綽起鍋。輕晃間,餅子起黃定了形。翻來,八爪魚微卷,海蝦紅潤,蔥綠煎的微褐卻是迸發饞人的香氣。
一張海錯餅成了。
雲滿初撚開紙袋裝入,揚聲朝外喊,“鄭大哥!趁熱好吃了!”
等著瞧熱鬨的人跟著鄭大哥就來了。
“……香嘞!”
油煎氣擠在小小屋子內,悶得噴香。尤其蔥焦香,直饞人舌。
鄭大哥迫不及待接過熱乎的餅,一口下去,小半張沒了。
“怎麼樣怎麼樣老大!”身後的夥計眼饞得很。
“嗯!”鄭大哥連連點頭,嚼幾口立馬咽下,“真是脆韌的,這須段子吃著彈牙但不累牙,蝦也是脆生的。”
話未完,他又咬下兩口,餅邊酥脆,蛋香氣裹在麵皮裡,又浸了蔥油,滿口留香。嚼幾下,八腳魚的韌勁又在口中變成鮮香,一口勝過一口的香。
不肖鄭大哥解說,身旁的漁夫聽這焦脆聲早就勾得饑腸轆轆。
“雲小娘子,可有俺們的份兒呀嘿嘿,太香嘞!”
雲滿初沒停過手上的動作,繼續澆著麵糊,“有都有!大家放心,管飽!”
有眼力的人,腳步一挪就立在了鍋子旁,等著下一張餅落到自己手中。霎時小屋裡排起了隊。
鄭大哥最後一口下肚,抿著嘴角的蔥香氣,回味道,“不怪我那小弟嘴饞,雲小娘子廚藝確實精湛。”
雲滿初聞言抬頭,烏黑的眼眸閃著期許,“鄭大哥那……”
鄭大哥也不在猶豫,畢竟契約的條律他們船隊穩賺不虧,倒是雲小娘子背負著重壓。
“那就多謝雲小娘子看中了。”
成了!
雲海食肆的海貨不會斷供了!
“多謝鄭大哥!咱船隊的師傅要是來我食肆,肯定給大家送吃食茶水!”
雲滿初心頭重壓下去大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有食材,那她一定能把食肆開下去!
.
船隊的漁夫人手一個海錯餅,整條船遍布油香氣。連方才不喜八爪魚的阿叔也來向滿初討教做法。
雲滿初鏟起最後一個海錯餅裝袋。
“多出三張。”
她自己叼著一張吃,想著等會兒要是誰沒吃飽的能分發了。
她捏著三張餅往出走。
甲板上,吃完晨點的漁夫各自歸位忙活,井然有序。雲滿初抬眼望去,堆貨物的筐子又疊起來幾摞,因是收獲頗豐。
“還有幾張……”
“啊!!——”
守船的師傅短促一叫,眾人戒備抬頭。
“咋了,風平浪靜的呀,也沒暗礁。”
“快看那兒!那是什麼?!”
雲滿初眯眼遮蓋頂光,朝海深處望去。
天光已破邊際,除卻他們,海麵應該空無一物隨波逐流。
可方今,一抹墨色蕩在海麵上。
狀似一座礁石,卻無根,像是飄在麵上。
雲滿初麵色微僵,腦袋裡抑製不住回想起起航前,漁夫們談起的妖異故事。
“娘的,不會真是什麼海怪吧……”
起了話頭的人被一撞,“彆嚇唬人,哪有什麼海怪,胡編的東西,我看就是漁船上的東西掉了。”
話語間,船又離近了幾分,眾人屏息凝神,連猜測聲都小了。
“看,它不動彈。要是活物,見著大船怎會不啊啊啊啊!動了!它動了!”
有人一吼,再膽大也慌神了,全全舉起家夥事兒。
雲滿初被眾人護在身後,已然轉不動腦子了。
畢竟彆人可以不信鬼神,但她不能不信啊。
嚴防死守間,方才死盯著的那攏墨色,驟然消失在他們視野裡。
“東西呢?!”
來不及放下戒備,隻聽得眾人身後,女子尖銳短促地驚叫聲傳來!
“雲小娘子!”
雲滿初連連撤後幾步,被麵前突然出現的“山”,驚得失語。她腿肚子打顫,手發抖,撚在指尖的紙袋子墜下。
那“山”卻一彎,虛影中撈過紙袋。
披在它身上的黑布自頭頂滑落,額間墨發遮擋,卻從縫隙間瞥見一抹蒼白的麵頰。
沙啞暗沉的聲音充斥雲滿初空蕩、走馬燈的腦袋。
“可以讓我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