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膏嗆蟹 連日來雲沿裡隻……(1 / 1)

連日來雲沿裡隻虛虛飄過幾點子雨滴,屋外攀在石壁上的地錦旱得扒不住,隻枯黃了藤枝。

屋裡頭也燥得關不住,檻窗全全敞開,送來的風裹著海鹹味兒稍解灼意。

晌午堪過,食肆生意缺缺。

雲滿初彎著肘愜意倚在榻板,絲絲微風甚是解乏。係在兩螺髻側邊的杏黃綢帶與烏發纏繞,輕拍她額間,坊街車馬踢踏聲、挑擔相撞聲,她聽著舒服地就要睡過去。

穿到這兒竟是快整一年了,連日忙碌,她才堪堪讓這雲海食肆有一絲生機,難得閒暇——

“初妹兒!上客咯!”

隔著個大院,堂倌吆喝聲一絲未減落入雲滿初耳朵裡。

驚得她圓亮眸子睜開褪去一層迷蒙,清亮的嗓音透出些許慵懶,“就來!”

但也知曉客不等廚的道理,捏著鬆散的襻膊一路係緊,輕快間小跑過回廊踏進廚帳。

“初妹兒!來瞧,我這回盤擺得如何!”

雲滿初接來搭子掛上腰間,走去灶前看被趙明推至桌邊的碗盤。

一整隻劈好的蟹被齊碼在瓷盤上,蟹有□□兩,滿肉,一眼望去白肉與紅膏對半開,嫩玉白肉將透過薄殼,紅黃膏涇渭分明擠在蟹蓋裡,自上而下紅黃蟹蓋與白腿肉齊開,可美。

“不錯,大有進步,”雲滿初眉眼一彎,臉頰邊梨窩溜出,“竟是不知趙肆廚將我這擺盤的能力全全學去了,以後得管你叫師父咯。”

“初妹兒你這嘴喲——”趙明樂得像樓前的石獅子,兩簇飛眉彎湊在一處。

趙明也知他有幾斤幾兩,比滿初虛大十歲。前年經滿初手,才堪從夥夫提上肆廚。雖曉得是些客套話,但架不住她溜圓的眸子微彎,瞎話聽著都真誠不少。

“趙明哪有你這般找誇的,蟹碼得再好還不是因得阿初醃的好。”

堂倌掀了布簾進來,淨手端盤順嘴與趙明擺扯兩句。

眼見倆好兄弟又得一頓胡扯,雲滿初急急喊停,“日頭還熱著,高哥你腳頭快,這蟹再不端去就得水了。”

這大蟹是食肆冰窖裡從冬至存下的,稍富裕的食客愛在炎日點上一隻,因其肉絲帶薄冰,鹹鮮下飯,亦能解暑,再配上小碟子裡盛了薑絲的米醋,酸鹹鮮涼,可謂物儘其用食儘其職。

堂倌低頭看蟹上絲絲往外冒的寒氣,喉頭一咽,著急忙慌得往外走。

“客人就點了蟹?”

雲滿初一尋沒見著食單,奇怪光一隻紅膏嗆蟹也用不上火急火燎地叫她來。

聞言,趙明麵上起了惱意,“啊是……原先一同來了兩桌客人,誰曾想對頭那堂倌,眼瞅客人就邁進門檻了,那嗓門兒一下大得跟吹嗩呐似的,連拖帶拽地將一桌客人吆喝走了!”

雲滿初對此事早已見怪不怪,好聲勸和趙明不必置氣。

對門同他們雲海食肆一樣,也是個慣賣海鮮的食肆。

其兩年前才有了門頭,但就短短一年內,竟是將風頭食客全全搶了去,雲海食肆十來年的生意,就這般逐步崩塌。

雲滿初回想初來時食肆那淒慘模樣,她都佩服自己竟能力挽狂瀾。

一年前,原身的掌櫃爹染病加之對家挑釁,氣急攻心而死。偌大的家業被原身變賣得,連成套的桌椅都湊不齊。

如此這般,哪還有客人願意來光顧,就拖著惡性循環,眼看店麵都要被抵押出去時,她穿來了。

萬幸在她從前便是廚師,對海鮮頗有研究,自小也是從海邊長起的,靠和雲沿裡不同醃鮮貨的法子,引來食客。

整整一年的挽救,方才讓食肆這兩月的帳是沒虧的。

但還不夠,眼瞅快要給食肆裡工人們發月薪,不安好心的對門時不時找人來尋麻煩,最要緊的,冰窖裡存下的海貨也將用儘……

雲滿初抬眼,她的食肆會越來越好的。

滿初挽袖吩咐趙明將冰窖剩的幾隻蟹拿來,“再將我昨日放去的陶盆拿來,大家都還沒用飯吧,今日我來做些將就吃了可好?”

“好好好!”趙明一抹先前頹敗模樣,飛奔出廚帳嘴裡嚷著今兒晌飯阿初下廚,生怕食肆裡哪個人沒聽著。

雲滿初莞爾,抬手歸置廚灶思索晌飯做些什麼。

“吃了蟹……再來個暖胃的……”

趙明腳程算是做堂倌練出來了,這邊才從倉櫃裡取來蕃柿、豆腐、雞蛋擱在桌案上備好,布簾就被人拉開。

兩隻足八兩的蟹冒著寒氣端到灶上,雲滿初右手拇指扣住蟹蓋,一掰,滿膏滿黃的蟹蓋開了條口,讓眾人窺見其美味。

“哎初妹兒怎的拆開了?”從前不都整隻下醃嗎?

“紅膏嗆蟹是吃慣了生醃才敢點來,總歸還有些食客沒試過,做個香醃過渡也好,應該也不會難吃。”

趙明聞言緊湊其旁觀摩,初妹兒回回有不同他們的醃法,但次次嘗得他們流連忘返。

滿初卸下蟹蓋,白肚紅膏就攤在手裡,熟練地撚下蟹腮、蟹胃、蟹心,手起刀落蟹身劈成四份兒。拾起刀片一抹,便將蟹從案板上綽起安置進陶罐裡,蟹蓋徐徐擺在最上頭。

又取來個空碗,往裡頭放上半數的醬清米醋,淋上香油花雕酒,鹽糖撒進去,這一攪和,醬香都透出來,但還沒算完。

從倉櫃裡又掰了幾捽芫荽,特意留著洗淨的根放進陶罐裡。蒜薑碾成細末,圓蔥切片,花椒爆油,一溜蓋在蟹上。

將方才調好的醬汁沿罐壁淋下去,滿初說明,“切記不要讓醬汁衝散蟹膏蟹黃,上層的蟹蓋更要注意。”

趙明記地仔細,連眼睛都許久才眨一回。

“最後香櫞去皮將汁擠出來撒上去。”

醬汁加水漸漸淹沒蟹,滿初從筷簍抽出木筷緩緩攪拌,將其全浸透。

這廚帳裡都快被各香料味浸透,直衝人鼻腔至頭頂,熏得人都快饞化成水了。

“這般就算完了。”抹布淨手,雲滿初又端起另一個陶罐,這裡頭是昨日新醃的嗆蟹,整一日,已到了最佳賞味之時。

“趙哥你把這蟹劈了吧。”

趙明過去,如同方才,將這不大的蟹劈成幾份。這夏蟹比不得冬蟹,小且沒膏,但勝在新鮮,自家吃吃也是足夠的。

甫一劈開,蟹肉的白嫩就勾得人發饞,趙明直咽唾沫,眼睛都發直。

“去叫大家夥來用吧,我再炒個熟菜。”

聽是滿初下廚,人早都擠在廚帳外候著了,這蟹一端上桌,三雙筷子齊齊落下夾起又塞進口中。

甜。

蟹腿一入舌尖就隻覺其肉鮮甜,而後才冒上蟹殼上鹽鹹味兒。不需啃咬隻一嗦,大半蟹肉便脫下。

肉上攀著冰絲,在嘴裡沙沙作響,可暖化了吞下又黏在舌根,成了黏糯的口感,唇齒留香。

光這一塊蟹腿,幾人就順下半碗白飯去。

“阿初真是神了,就光鹽便能將蟹醃得這般好。”高堂倌扒著飯粒讚不絕口。

“虧得初妹兒,咱才得這口福!哎咱初妹兒人甜手藝好,該得她賺大錢,那對頭也就仗著個門派撐腰,耀武揚威……”

趙明惱但也隻敢小聲說說,怕得對頭門派練家子的人聽到,又來尋麻煩。

畢竟那些人也不是沒這麼做過……

“哧,就光鹽醃,能好吃得叫你舌頭都吞了?”

回廊,有人斜嘴豎眉望向這頭。

他摸著八字撇胡冷哼,“小丫頭片子一個,真以為會點胡亂醃法就留得下食客?哼白日做夢!”

“蔡慧!說什麼呢你!”趙明拍碗,“年前,照你那般布菜,咱食肆生意不還是淒慘的很。”

“不識金玉識糞土!”蔡慧一改憤恨,洋洋得意起來,“你個夥夫也配在這裡指點我?老夫二十年肆廚經曆,雲海食肆擺不得我,自有彆處求著老夫去!”

這人竟是連後路都尋好了!?此時怕不就等雲海食肆倒灶。

趙明氣不打一出來,方想站起,一隻手從旁輕搭他肩頭,瞬時一縷蔥香縈繞周身。

雲滿初掀了布簾,便聽著兩人爭論,她不疾不徐端著熱燙的茄蛋抱豆腐走去,按住將要跳起的趙明。

誘紅香滑的蕃柿嫩蛋一下便引開趙明的注意,雲滿初擺在台麵,揚著笑走近瞪眼吹胡的蔡慧。

“蔡肆廚,大張旗鼓說要拋了老東家,您也不怕傳出去被外頭講閒話,到時,新東家要不要個落話柄的,可就另說嘍。”

像蔡慧自小便是學徒靠著師父領路的,名聲看重得很,聽了閒話能慪一輩子。

“好好,那老夫便祝雲海食肆百年不衰!可彆是轉天,老夫便無家可歸了。”蔡慧麵色陰沉頗有含義的留下一句,甩袖而走。

“他這是什麼意思!”桌旁幾人麵色忿忿。

雲滿初麵上不顯,心下卻是一顫。

蔡慧那新東家八成便是對頭,是生怕她雲海能重起。對方既是起了想法,那,便不單單是撈走個老肆廚這般簡單的。

好在她早早盤算了新路。

兩家食肆在外城打得火熱,僵持不下,然內城卻未曾有人涉獵。許是因得城內皆是個中江湖門派,武力之爭為上,少了口腹之欲,內城之中食肆缺缺。

但,若打通此路,她便有內城生意相扶,不用再處處受製於對家,她們便就多一條康莊大道。

諸多想法湧出,雲滿初稍定心神,穩定眾人。

“沒事沒事,大家來用晌飯吧,少個人,多口飯!”

滿初抽出木筷落座,夾了還溫熱的嫩蛋進幾人的碗盤。

嫩黃滑蛋裹著透紅茄汁,微微果酸又裹著熟蔥香,眾人齊望而去,不自主端起盤便往嘴裡頭扒飯。

筷子起落與盤內,半數菜被夾了個乾淨,幾位一頓誇讚滿初的手藝,幾乎用儘畢生所學。

“阿初,明日你還空嘛嘿嘿……”

這才咽下今日晌飯,就盼著明日了。雲滿初失笑,“行,但明日我要先去趟內城……”

院外,木椅翻落砸進幕帷,木渣飛濺。幾柄鐵刀相纏,伴和一群男人低嗬謾罵,地席深烙下數條幾寸的刀痕。

躲在角落顫抖的堂倌軟著腿,終是尋了機會,跪趴著爬出後門。

“啊救!雲肆廚雲肆廚!!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