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父母的合葬墓前,李化龍鋪下草席,又跟仆人一起拿上柴刀去整理棚子。
這年代的丁憂若要純按規矩辦可不是放假三年休息那麼輕鬆,丁憂需要“曉苫枕磚”,即在父母的墳前搭個小棚子,睡草席枕磚塊,粗茶淡飯,不許喝酒,也不許與妻妾同房,更不能有音樂娛樂等活動。甚至按照禮儀要求,需要不洗澡、不剃頭、不更衣。
三年不洗澡不更衣顯然沒有人能夠遵守,許多丁憂的人乾脆就給自己放了假,比如謝肇淛、曹學佺,這兩人丁憂期間日子過得相當自在,孩子都生了好幾個。
這事其實違法,但能夠回鄉丁憂的都是在當地頗有權勢的官員,一般情況也沒人敢查。至於孩子,反正這年代也沒有嚴格的戶口製度,將孩子的出生年月改早或改晚幾年即可。
但李化龍卻不如此,他丁憂期間真的不見客,甚至在父母墳前結了個草廬居住,要不是因為這幾日山中落大雨,將他的草廬給打翻,他也不會下山去。
李化龍的父親是兩年前在征播州楊應龍之戰期間過世的,李化龍為人至孝,當時就請求回鄉丁憂,但戰場上實在走不開,萬曆皇帝下令他穿著喪服指揮作戰。打完播州之役,李化龍本來要趕回家,卻又因為泇河工程工期緊任務重,火線被調去疏浚泇河,直到有人替代他,他才得以回鄉守製,而就在這年間,李化龍的母親也去世了,父母去世時李化龍都沒能在身邊,這對極為孝順的李化龍是極大打擊。
給父母的墳前除草上香供奉祭品之後,仆人也將李化龍的棚子重新加固,將草席鋪上。
儒家禮法規定丁憂期間要在父母的墳前居住,但這隻是為了還報父母在直女沒有生存能力的頭三年寸步不離的養育之恩,並不是要直女天天哭。反而按照禮數,父母死去三月之後要行“卒哭禮”,此後就不應再為父母哭悼了,真要哭上三年人都得得精神病。
李化龍供奉了祭品之後也就回到草棚中去,在床板上給那些送拜帖的人一一寫了回信,然後便盤腿坐在床板上打開自己的書囊。
打開書囊映入眼簾的第一部書卻是一部嶄新的《農業、地理與鋼鐵》,看到這書時,李化龍就愣了一下,問仆人:
“這是誰家的書?我原先看的《通鑒地理通釋》沒帶來嗎?”
在掃地的仆人連忙回頭,看了一眼那嶄新的書部,滿臉驚慌的說:“這是親家王老爺送來的書,夫人另拿了一個布包裝著,來時匆忙,我一不注意給拿錯了。我這就下去給取。”
李化龍的女兒嫁給了右通政王永光的二兒子為妻,王永光如今還在京中當官,經常和李化龍書信往來。
李化龍回想一下,倒是記起王永光前兩天書信中說道送了一部奇書給他,隻不過當時李化龍並沒有放在心上,見到仆人著急的表情,他擺擺手道:“罷了,這下去一趟又得個把時辰,等明日送飯時記著將書帶上來就好。”
那仆人連連答應,李化龍便讓他自己去做事。
反正手邊也沒彆的事兒可乾,於是他便拿起那《農業、地理與鋼鐵》來。
這書的名字看著就古怪,李化龍在治學上並不追求新奇,對於名字古怪的書目也不喜歡,如果是他自己買書,看到這書的名字,就不會想去翻閱。
不過這書的作者是王文龍,又有親家公的推薦,李化龍這才勉強打開書函。
李化龍喜歡實學,對於此時文壇熱衷的儒家流派爭端不感興趣,不過王文龍的《國富論》《葡萄牙國史》等書籍倒是讓李化龍十分喜歡。
“隻希望這書也能有些意思吧。”李化龍翻開書本,在心中暗暗想著。
《農業、地理與鋼鐵》一開篇講的是西洋兩個土人島嶼之間的鬥爭,李化龍乍看之下有些不習慣,但王文龍由土人島嶼的鬥爭很快便引出觀點:生存方式決定了社會思維。
看到此處李化龍才感覺有點意思。
他曾經擔任過遼東巡撫,又和楊應龍打過仗,絕對是此時朝中邊疆民族問題的專家。李化龍對於此時朝中盛行的所謂華夷之辯、以夏變夷等等說法頗為不感冒,因為他實際接觸過雲貴和東北的少數民族,覺得朝中文官高彈闊論的那些和少數民族處理關係的方法都太想當然。
最讓他感到痛心的就是楊應龍之亂。
在李化龍來說,這場戰如果處理的好,原本根本不需要打的。
彆看李化龍滅了楊家,但那是為國儘忠不得已而為之,其實他和楊應龍私交不錯,兩人還曾經在四川、朝鮮共同抗敵。
楊氏土司從唐朝開始就蟠踞在播州一帶,從來是誰當上了中央王朝楊家就服從誰,唐代時楊家就幫助唐軍征服播州,南宋年間也是七次出兵抗元,到明代楊家是播州最早歸順的土司。
直到萬曆年間楊應龍對朝廷的態度也挺老實,萬曆十四年楊應龍應朝廷要求率兵征鬆潘,次年征蜀夷,萬曆十八年又征疊茂,戰功赫赫,而且對萬曆皇帝也十分奉承,多次進貢金絲楠木、戰馬等物。
楊應龍之亂的最初根源隻是楊應龍後宅不和,他聽信寵妾讒言,殺了妻子張氏和嶽母,他的妻叔因此向朝廷告發楊應龍謀反。
當時四川巡撫就是李化龍,李化龍知道楊家的情況,因為這點事情就去爭討楊家並不符合朝廷的利益,更何況當時鬆潘還在打仗,楊家還有幾萬兵在前線,楊家的實力太強,把對方逼反對朝廷來說得不償失,所以李化龍一力幫楊應龍說話,將此事壓下。
幾年之後疊茂的戰打完,楊應龍赴渝受審,答應向朝廷捐獻錢財和派兵換取自己無罪。楊應龍為此獻金贖罪,並為此帶兵去朝鮮打倭寇。這表現已經夠老實的了,可轉過年來繼任的四川巡撫突然又堅持嚴審,大兵扣關,再次逼迫楊應龍削去官職,將土司之位交給大兒子,並要求繳納大筆贖金,並在贖金交完之前將楊應龍的兒子楊可棟押在重慶作為人質。
楊應龍又答應了。
幾個月之後楊可棟卻莫名其妙死在重慶,楊應龍去討要兒子屍首,四川官員卻表示錢沒交完屍首就不能還。楊應龍大怒,乾脆起兵反明。
四川官員的這一通操作明擺著是要削楊應龍的權力,起初楊應龍也配合了,但四川官員的操作太過於粗糙,特彆是弄死楊可棟還扣著屍體不還的態度,讓楊應龍感覺自己如果不造反隻會一步一步被逼死。
或許逼反楊應龍也是某些四川官員的盤算,但他們萬萬想不到楊家土司兵的戰鬥力有多強,把楊應龍逼反之後雲貴川的官軍根本就不是對方的對手,還得李化龍從朝鮮帶著老卒回來救火。
李化龍之前就覺得朝廷對於這些土司的處置方式十分不精明,但又說不出原因,直到看了《農業、地理與鋼鐵》之中提出的“社會文化由社會生產方式決定”的描述,他突然明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