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聽他說完這一大堆話,那彎著的嘴角馬上就撇直了。
她深吸一口氣,複又強彎起嘴角,抬腳行至案前拿起字軸,又折回身來,笑著朝張老先生彎腰奉上,“老先生這是什麼話,清河自是儘心儘力完成您置下的學業。”
張老先生被她說的笑容一愣,抬手卷開字軸,竟是一字一句的寫完了,細細來看卻也是比此前字跡大有可歎之處。
他麵上有些尷尬,“咳”了一聲,便也找補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此下便是李知也看不明白了。
餘下課上,清河皆是聽得恭敬,連那張老先生出些刁難的問題,她也能答上些。
等到張老先生衣角從千秋殿的窗欞內望去沒了影兒,清河才如同紮破了的紙球,但隻一瞬她便挺起身來,笑著長舒了一口氣,“終於熬到頭了!”
“彩玉,快將擱那兒的桃花果子拿來,我還未吃完呢。”
李知收了書,便朝她笑言:“今日是怎麼了,倒是不同得很。”
清河湊近李知,悄聲回道:“阿耶給我換了新的先生,今日是最後一次上張老先生的課。”她直起身子又拿了一塊果子,“當然開心啦。”
猜了一圈,竟是因為這個緣由。
“聖人給你換了何人來?”
清河笑盈盈地望著李知,微微挑起眉頭,“先生不若猜猜?”
李知也便真垂頭想了想,朝中有著一手好字的除了張老侍郎,便是史館裡的秉筆史官了,可若真讓她猜也猜不出。
“我是猜不出了。”
“唔。”清河琢磨了一下用詞,“是……先生的先生。”
“謝先生?”李知聽這話,顯然愣了一下。
心尖浮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竟是沒想到會是謝愈來。
清河見李知如此反應,一時好奇,便又追問道:“謝先生是個怎樣的人啊?”
那日聽阿耶說起是教過李知的,她便也沒在意彆的了,隻想著能教出李知這般的學生,定是好的,可如今提起又想瞧瞧看,謝愈在李先生眼中,是什麼樣的。
李知有些恍惚。
謝愈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有著文人儒士的溫文爾雅,也有著清風霽月的疏離分寸。
就好像你朝他邁一步,他也會向你邁一步,但總是不逾矩,斷人念想。
但她清醒地知道,這些於他而言,隻是不足而提的。
他的抱負從來隻在朝堂之中,百姓之間。
謝愈就像那高懸的清梅,縱有疾風驟雨,也要用殘枝敗葉來填滿泥濘。
她張了張口,望著清河笑道:“是個軒軒若朝霞舉之人。”
李知似有私心,不想讓人參透,隻言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大理寺的人看著,好容易過了明夜將要休沐三日,暫時不用管這棘手的案子,翌日申時便瞧見謝愈同胡詠思來了。
鄭觀抽了抽嘴角,怎麼每次都是輪著他來接著棘手的事。那日被胡詠思逼出狠話,自己派人來查時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如今人又來了,他怎麼好意思回話。
鄭觀聳肩直起身來,望著甄寺正,“咳”了一聲。
甄寺正哪能不會意,隻能硬著頭皮揚著笑,“胡侍郎與謝拾遺怎的來這麼早。”
那胡詠思“嘖”了一聲,縮了縮肩頭,望向鄭觀:“這甄寺正今早是撞了什麼邪祟嗎,怎麼笑得如此滲人?”
謝愈也便順著胡詠思的話頭道:“今日我們前來,是來瞧瞧查得如何,可有什麼線索?”
他將一折子遞上,又溫聲開口:“若是無什麼頭緒,這是我之前整理的一些瑣粹細節,看是否有些用途。”
這兩人一唱一和,堵得鄭觀無處開口,便隻得接下。
鄭觀打開一看,將才不自在的神情一瞬就沒影了。
謝愈見他如此模樣,便問道:“可是有什麼不妥?”
“時間線對不上。”
“什麼時間線?”
鄭觀將站起來,將案上的折子遞給他們看,“據我大理寺所查,大豫十二年八月,程美中與楊士所投的鋪子業已閉店,而謝拾遺上麵卻說,十月,兩家的鋪子盛旺。”
謝愈卻不同那凝著眉的兩人,舒了口氣,笑言:“此豈不是好事?對不上,我們便有了方向去查,總勝過沒有苗頭。”
“話雖是如此。”胡詠思望向謝愈,抬頭開口道:“可四年前的事一旦涉及商人,可就不是那麼好查的。”
“商人唯利是圖,嘴裡的花樣多的很,如此大事,便是我來做,也一定會將一切尾巴收拾乾淨。”
謝愈不太讚同他這話,撒下一個謊便要用千個萬個謊言去填補,如此一環又一環中,他就不信露不出馬腳。
“已故的右拾遺都能查出來,便說明他們還是沒能做到天衣無縫。”
胡詠思默了一會,忽地問他;“你有懷疑過這折子上的話的真假嗎?”
這話一出,那鄭觀也是一愣,是了,這謝愈碰巧瞧見一個,已故的拾遺的折子,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謝拾遺,這折子裡所言,俱無實證,也無人證。中書省中如此多的官員,怎麼就你一人瞧見這折子。”
謝愈被他二人問得一滯,他何曾沒懷疑過呢,但就像薛海說的那樣,中書省裡的那群拾遺可有一個敢站出來呢?
而此刻謝愈腦中驀然閃出一副麵容,那個坐在一角被人稱作“瘋子”的於參。
見他不開口,鄭觀也隻好不再追問,“算了,那就從這時間線裡頭查起。”
謝愈同胡詠思一齊出大理寺時,心裡仍想著於參,他對此人不甚了解,便看向胡詠思,“胡侍郎可知中書右拾遺於參?”
“知道,此人可是在大豫十二年出名得很,衝到斬首台上,親手提刀殺了逼死胞弟的仇人。”
謝愈不是長安人士,自是不清楚。
“那於參的胞弟……是如何亡故的?”
“本是說他胞弟在放榜前兩日忽患急症不幸去世,但於參不信,說是被人灌酒下毒,那陳美中還唏噓不已,還言此人本可點為進士。”
胡詠思歎了一下,又接著說道:“最後查出竟是一同科考的好友妒忌,給他下了藥。那於參差點殺了那一家子人,還是右相攔住,替他遮掩。”
謝愈未曾想到於參沉默寡言,淡漠一切,從前竟是個如此有血氣的人。
怕提及痛處,他一時也打消了去尋於參的念頭。
胡詠思也不願再提於參的事,便轉了話頭,“此案不是那麼容易的,我們雖是督查,但也不可插手過多,反倒是給了旁人線索。”
“如此,也隻能等大理寺的消息了。”
謝愈看了一眼天時,日已落下,便拱手與他拜彆。
回屋後,他行至窗前,將案上的綠梅搬進來,又拾起竹製瓦器,在那葉上澆水。
那綠葉被曬得有些發蜷,謝愈本囑咐扶回照看好它,回來時便沒瞧見人影,也不知是跑哪裡去了。
他擱下瓦器,踱步到一旁的王離處,抬手叩門,卻是無人反應。
正巧扶回抱著一堆東西上樓,正瞧見了立在王離屋前的謝愈,便忙開口,“五郎,王六郎回家過中秋去了,走時未尋見你,就托我來代為轉告。”
謝愈這才恍惚想起,今日正是中秋。
“我買了些月團,五郎不飲酒,我就挑了桂花果釀來,晚上便可賞月吃餅啦。”
謝愈見扶回手裡提著的盒子,悵然垂袖。
“也不知阿娘同聽白在潤州如何?”
如今已有兩年未見,潤州與長安千裡之隔,遠赴長安的官員,每年有一月的日子可以探親,他想著等科舉一案塵埃落定,便回潤州瞧瞧。
扶回收拾好一切,拍拍手,坐在一處,托著下巴也跟著歎氣,“哎,也不知韶秋可還記得我?”
那韶秋是謝聽白身邊的女婢,舊時在潤州謝宅裡,扶回每日都想著法子同那韶秋搭上幾句話。
謝愈拿著書卷輕敲了下他的腦袋,溫聲笑道:“或許人家已經嫁了,你還念著?”
扶回受不得這刺激,捂著耳朵跑了,嘴裡還咕噥著,“五郎不能自己吃不著葡萄,倒說旁人的葡萄酸。”
這話謝愈聽得清楚,他將書卷往案上一擲,朝扶回躲著的那處說道:“不若我現在就給聽白寫封信?”
“彆!五郎我不打趣你了。”扶回幸怏怏地走出來,垂著手,敗下陣來。
坊外天已渡上暗色,雲影重重,月被半掩著,崇仁坊內點點星火透窗而出,酒肆閣樓正熱鬨著。
謝愈推開窗,席地而坐。
扶回將月團拿出放在謝愈手邊,又尋了瓷杯,將桂花果釀滿上。
半攏著的月色照在果釀裡,倒是誘人的很。
謝愈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又吃了口月團,甚覺口中無滋味,又將果釀滿上,兩三杯下肚也還覺不夠暢快。
見謝愈喜歡,扶回也喝得得意,搖頭晃腦道:“看來我眼光極好,挑得果釀如此合五郎心意。”
謝愈輕笑了一聲,也算讚同,“確是不錯。”
那一壇被兩人喝見了底,扶回又起身去拿另一壇,剛起身腳便一軟,差點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