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卿長歎一口氣:“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傻小子當兒子!”
李慎冷哼:“就你聰明,你全家都聰明!”
李水卿坐在桌子旁邊,清了清嗓子道:“你要什麼可以說服你的解釋?”
“第一,出山目的;第二,成願裡的降魂;第三,當年進藏龍山的原因;第四,成願刀裡的記憶,”李慎一字一頓說道,“一個一個回答,再七扯八扯我掉頭就走,隨便你自個兒闖蕩江湖。”
李水卿哀歎:“你這小子怎麼這麼多心思!平時見你喂雞都沒什麼事兒的!”
李慎:“嗬嗬。”
李水卿估計是真覺得糊弄不過去了,認認真真的開始講故事。從千年之前的故事扯到百年之前,李慎聽得很認真,沒和他義父鬥嘴。
他義父就是這樣,說什麼都說的七倒八折的,不認真聽壓根兒就聽不明白他說的事。
或者說,如果義父告訴他的有十句話,那麼隻有一句話裡藏了真話。
從小開始義父給他講遊鬼師的曆程,他聽不懂,感覺故事都是零散的。
後來他就開始寫下來,時間一長他才知道原因,這騷老頭的故事時間線完全是瞎來的。有時候都講完第三代的故事了,第一代提都沒提。
得虧他講靈體嬰的時候不是瞎來的,不然他李慎遲早要爆體而亡,遺言就是“李水卿害我”。
“輪回現世,老祖敕封陰、吉、福、明四佑鎮守四州,大混亂時代隨即消失,”李水卿彎著指節,扣了扣桌子,“安命司得以苟存,不過再也沒出過不出世的天之驕子,直至十一年前紀鴻子和沈笑夜殺遊鬼,聲震四州,揚名立萬。”
李慎皺眉,有點不確定。
十一年?
“不過短短兩年,兩人相繼失蹤,你知道為什麼嗎?”李水卿忽然問了一句。
李慎不搭話。
李水卿悻悻然:“你這孩子……好吧好吧,義父告訴你。他們兩人被安命司追殺,除名,屍骨無存。”
李慎悚然,霍然起身:“為什麼?”
“這就是出山的理由了,”李水卿起身,笑眯眯的,“你想知道的都和這件事有關。”
李慎握拳,目光閃爍:“你沒騙我?”
“我幾時騙過你?都是你自己在瞎猜!”李水卿吹胡子瞪眼,“走吧?祖宗誒!”
李慎伸手拿過龜息,又取來成願綁肩上,一聲不響的收拾自個兒的衣服。
李水卿走到他身後,給他正領子。動作很流暢,像是一個關心兒子的好義父。
不過李慎可沒有什麼感動,隻是微微的失神。
“人生不滿百,得失終有命,想好了嗎?真的出山了。”李水卿忽然問道,語氣是從不曾有的認真。
李慎沒回頭,他摸著龜息的刀柄。一直以來都是義父在上躥下跳的要出山,臨門一腳了反而又來問他,怕不是在搞笑。
李慎聽得出那話裡的認真,如果他現在說個“不”字,義父真的會送他回藏龍山,但他自己不會再留下。
這是一場躲了八年的事,義父不想再躲了,不管這是重逢、仇殺,還是彆的什麼。也許是自己長大了,也許是義父把沉江這把刀磨得夠快了,快到他認為可以斬斷過去了。
他就想弄明白成願,八年,還有義父。
有些人藏著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就會越來越熟練,熟練到讓彆人揭不開他的隱藏。隻有換個地方,才能讓他猝不及防的破開偽裝。
李慎從來就沒認為過他義父僅僅是個隱居山林、和小孩比賽爬樹的老王八蛋,沉江,那可是碰過血的刀。李慎想透過成願的血氣看清楚,但始終模模糊糊,隔著一層說不清的東西。
他怕出山會死,義父怕死在山中終留遺憾,就像他吃素菜,義父隻吃肉菜,總是會有衝突。那他還是出山,畢竟錯過了這個,就真的一輩子在山中養養雞鴨。
“這是你第一次給我正衣領。”李慎輕聲道。
李水卿沒聽見一樣,拍了拍他的背,忽然蹦出一句話:“說是人生無憾,人生也有憾。”
龜息一陣劇顫,似乎也明白了什麼。成願一如既往的沒動靜,沒動靜就好,有動靜一般都是大動靜。李慎轉身,看著背脊挺直、眼神忽然銳利起來的義父,伸手:“兜裡的藏袋拿給我。”
李水卿瞬間破防,臉垮了下來:“要藏袋乾什麼?”
“袋子裡的瓜子兒你都給我倒空了!嗑嗑嗑,小心嘴皮都給你嗑破了!”
“有得商量吧?”
“沒得商量。”李慎自己伸手從李水卿的兜裡掏出巴掌大小的藏袋,又從他腰間順出一張火符,指尖一抖,火符瞬間點燃。李慎當著他義父的麵,把火符給塞進藏袋,捏著袋口晃蕩,讓它在藏袋裡慢慢燒。
李水卿抱著沉江皺眉苦臉,肉疼。
沉江笑得直抖,雖然它隻是一把刀。
李水卿也賞了它一巴掌。
沉江閉嘴。
李慎就這麼和義父上路了。
兩人第一次出山,走走停停,走了兩三天才走出藏龍山的地界。
先前李水卿把李慎給打暈了拖出來,借宿在山口裡的一家獵戶裡,臨走時李水卿還順了人家一袋風乾的肉乾。
李慎見他還頗為洋洋自得,很是嫌棄。
李水卿:“……來來來,你嘗嘗啊!”
遞出咬得滿是口水和牙印的肉乾。
李慎第無數次拒絕:“不要,和你一樣?吃肉不長個,不長胖,你都白吃了。就是浪費糧食。”
李水卿開始反思自己怎麼就教他學了人話呢?
李慎撇過頭,看著前麵隱隱綽綽的小鎮輪廓,總覺得不太真實。
真的出山了。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麼,眉頭一皺,伸手扒拉正在嚼肉乾的義父:“有件事忘了問你。”
李水卿抬頭:“什麼事啊?”
“家裡的雞鴨都托付給隔壁小孩了,那你有沒有鎖門?”
“……沒,那深山老林會有人偷嗎?瞎操心。”
“那我不管,事情辦完後我是要回山裡住的。東西沒了你就給我補齊,屋子沒了你就給我蓋新的。不然不給你養老。”
“……你小子狠!”
兩人照常鬥鬥嘴,慢悠悠的走,等天黑了,就在路邊上生了一堆火。
李慎坐在火堆邊上,當著李水卿的麵,把藏袋裡燒成灰的瓜子兒到了出來,還慢悠悠的把藏袋翻了過來拎乾淨,裝作不甚在意的樣子問道:“這火符著實厲害,對吧?義父。”
李水卿氣得跳腳,恨不得把他也給燒了。
李慎終於舒心了,笑了起來。
想著想著倦意上來,挨著義父身邊就睡著了。
火柴時不時發出劈裡啪啦的爆裂聲,李水卿看了眼熟睡的李慎,摸了摸他的頭,又摸了摸成願的刀柄,撇過頭,看著火堆出神。
肉乾扔地上。
其實他咬了這麼久,肉乾上都是牙印,卻沒吃掉一塊肉絲,肉乾還是完好無損。
撲哧一聲輕響,肉乾就變成了一張泛黃的符紙,李水卿撚了起來,丟進火堆。
第二天天還未亮李慎就醒了,他揉了揉眼,眼神瞬間就恢複了清明,然後站起身來打量四周,活動了一下筋骨。
昨晚點燃的火堆估計燒了一晚,現在才熄,隱隱還有熱氣。
義父靠在一邊,睡得很是香。
李慎撇撇嘴,掐著手指看了看遠處的光,估摸著應該已經過了寅時。
“起來了。”李慎搖了搖李水卿的肩膀,然後從藏袋裡摸出張水符丟柴堆上,滋啦滋啦一片響,徹底涼涼了。
李水卿閉著眼睛站了起來,李慎一手抓著龜息一手抓著義父沿著昨天的路走,一邊走一邊問:“是這邊嗎?”
李水卿耷拉著腦袋,沒應他。李慎反而確定了,揪著李水卿趕路。
李慎對於自個兒義父的毛病已經習慣了,遊鬼師的魂兒和常人不同,一旦睡覺,五感儘閉,生魂出竅遨遊虛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隻留下死魂沾著軀殼,不至於讓身體出意外。
所以義父一旦睡著就像死了一樣,能做能動,就是沒反應。小時候不知道,有幾次李水卿睡著了,不是小憩,李慎怎麼喊都喊不醒,嚇得哇哇大哭以為義父死了。結果哭著哭著義父就彈坐了起來,閉著眼睛就來摸他的頭,當即李慎哭得更慘了,以為義父詐屍了。
後來年齡越來越大,李水卿睡著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李慎就習以為常了。半夜被成願刀裡的血氣火海嚇醒,一坐起來發現義父守在床頭,睡得很沉。李慎又氣又怕,就睜著眼睛聽義父的呼吸聲,等天亮,聽著聽著睡著了,再醒來義父就不見了,自己躺在床上好好的,好似晚上的事隻是一場夢中夢。
李慎問過李水卿為什麼會這樣,說要是這樣的話遊鬼師不是不可以睡覺了,畢竟尋燈可是異常凶險的事。
李水卿當時啃著雞腿含糊不清的告訴他,說遊鬼師都有辦法拴住生魂的,不過他學藝不精,不會。
李慎又問他自己會不會也會這樣,李水卿笑嘻嘻的說這倒沒有不過你總是夢遊,半夜往義父懷裡鑽,哭著喊義父。
李慎臉都黑了,立馬追著砍這個老王八蛋。
因此如果走錯了道,義父的死魂就會有反應,就會作出簡單的回應。這時沒有反應,也就沒什麼問題了。
很快就從小路拐上了官道,李慎隻管埋頭趕路,人越來越多,有不少人都在側頭打量這父子倆。
其實兩人看上去不大像父子,尤其是李水卿,看上去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雖然總是不修邊幅神神叨叨,但那張臉卻是遮不住的貴氣。
而李慎自八歲就在藏龍山中住,不吃葷腥,不通世事,看著就很單純。不過眾人一看他手中的刀,就趕緊扭過頭,不敢再看。
遊鬼師很多都是刀比人嚇人,刀比人貴氣。
就這麼走了好一段路,都快進鎮子了李水卿的生魂才回來。
他一睜眼就看見自個兒的義子拉著他,等在鎮子入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眼中茫然。
從小接觸的東西都是普通人碰不到的,還有成願刀裡的東西作祟,李慎壓根就不知道正常生活是怎樣的,隻好巴巴的等著義父。
李水卿心裡一動,叫了聲:“咋到這兒了?”
李慎這才轉過頭,鬆開手不想露了怯,故作鎮定的揚了揚下巴:“到了,往哪走?”
李水卿抬頭看了看,手背到身後,慢悠悠的往鎮子裡走,走了幾步發現李慎還站在原地,又回來牽著他的手,調笑道:“小孩子還是小孩子。”
李慎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