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崖煙鎖霧籠,如練的瀑布衝天直下,遠望去,真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感慨。這麼美的景色,卻是南陳通往北梁的第一險惡之地。
晚夏,風微涼,兩個女子穿著一青一白的衣裳,青衣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白衣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喜歡喧鬨的年紀,可有瀑布落下的霹靂聲,她們卻能靜坐釣魚。
“家主,二當家臉長紅點,說不能沾葷,讓蔡叔隻做素菜。三當家要趕考,說要清靜,遣散歌舞姬,家主再忍耐幾天。二當家這兩天禮物就到了,他說看到您就不會生氣了。”小荷白淨清秀,像朵待放的茉莉。她低頭皺眉,莫名讓人憐惜。家主太憋屈,家裡白的是金,黃的是銀,王族權貴耍儘手段和金銀要找的夜明珠,他們家也有幾顆,放在書房裡都生灰了。這樣一個人,不能吃上一頓可口飯菜,氣得離家出走。
好久沒有回應,小荷又問:“家主,要不小荷回去殺了二當家?”
辛慈戴好鬥笠,小荷正要拔劍趕去殺人,隻看見瀑布下,衝下一具屍首,接著是兩具、三具、四具……濺起的水花潑了她一身,屍首頭朝下,死的都是男人,背上大大小小,幾十道見骨的傷痕。
辛慈回過頭:“我說今天日子不好,彆穿新衣裳,你不聽,壞了吧。”
小荷很開心,家主注意到她換了新衣裳,“家主,這些人……”見辛慈臉色不好看,忙閉上嘴。
辛慈抖魚竿:“我們是釣魚的,不管閒事。”她撥開一具屍體,撒餌料繼續釣魚。
一具頭朝上的屍體飄過小荷,男子身體朝上,臉泡得發白,麵如冠玉,恰似……小荷捂住嘴,“家主,他沒死,他相貌有幾分像二當家,是個美男子,救救他吧,賣去二當家的勾欄也好呀”。
辛慈撇一眼,見魚竿動了,甩起魚竿,是條三斤重的金色鯽魚,“不管,要救你去。”
男子離小荷有兩丈遠,小荷不識水性,見水儘頭又是瀑布,前麵幾具屍體都衝下山崖,接著到男子,塵歸塵,土歸土。
小荷呢喃著:“可惜了。”這麼好看一個人。
一陣風吹來,改變水流方向,男子飄到水中央一塊大石頭上,任水拍打,隻是不動。
小荷:“家主,他還沒掉下去,命真硬。”
辛慈覺得奇怪,這個時節絕沒有西南風,難道是……
臨彆前,師父送她四句偈言:遇沈而起,遇崔而成,遇楊而興,遇喬而止,要實現了。
辛慈會心一笑,足一點,踏著水麵到了石頭邊,提起男子衣襟上了岸。
小荷笑著:“家主又做了一件穩善的事。”
辛慈:“玉書生寧彥這幾天有沒有去二當家那?”
小荷:“有的,二當家他手受傷,讓寧彥替他寫封信。”
辛慈提起沈複:“那二當家送我的禮物,我可太喜歡了。我們要救他,好歹是叛國殺門人的善男子,不能辜負二當家美意。”
小荷愣住:“清玄宗宗主沈複?“聽說沈複為當上宗主,聯合柔然高手,夜襲還道山,殺了不少門人,要不是他師叔大義滅親,聯合上座二弟子申旭,共同絞殺沈複,清玄宗早歸順胡人。想到家主方才的話,有人說他師父清羽子也是他殺的。“家主……沈複通柔然的信,二當家讓寫的?”沈複被叫做善人,當宗主這幾年出錢出力修橋補路施粥送棺,人求他幫忙,隻要他能做,從不推辭,亦不求回報。所以說他欺師滅祖,小荷也懷疑過,隻是沒想到是二當家安排的。“家主,二當家為什麼要這麼做?”
辛慈點頭,踩在他心口,腳一點,沈複吐出滿腔腹水,“為了讓我開心啊,”辛慈眼神冷漠,“他的命和清白都沒有我開心重要。他好人啊,為減了他師父爬十八層地獄的苦楚,做了這樣的善事。”
小荷這才注意到百丈崖有多陡峭險峻,他全身有無數傷口,如劃開的肉腸,依稀可見骨頭。他泡在水裡很久,血衣不曾褪色,可想而知他受了多重的傷。
小荷低眉:“家主,隻怕二當家彆有目的,我們走吧。”小荷雖然可憐他,可比起家主,沈複算得了什麼。
辛慈看他腰細膀闊,露出的肌膚雪練也似,相貌堂堂,重傷下還有仙風道骨的氣質。摸了他後腦勺,有塊骨頭裂開,醒後多半要失憶。
她探了他鼻息,氣若遊絲,沒人管的話熬不過今天。可和她什麼關係?隻是如果能把沈複教成自己人,再讓他去殺清玄宗的人就好玩,她最喜歡看熱鬨。
她把沈複扔給小荷:“我發願日行一善,帶他回去。”
沈複是習武人,身軀凜凜,加上泡在水裡太久,異常重。小荷再有力氣也是女子,這一路走得磕磕碰碰,好幾次踩空,一陣顛簸,扯到沈複傷口。他雖在昏迷中,痛得低吟了一陣。小荷額頭都是汗,辛慈提著一尾魚,行似賞花賞月。
小荷輕聲問:“家主,一定要救他嗎?”
“人生三大熱鬨:父子反目,兄弟鬩牆,同門殘殺,我最喜歡看熱鬨了。”
秋姨老早在門候著:“家主累了吧,老身煮了酸梅湯,家主喝一碗。”
小荷臉上全是汗水,衣服都濕了,沈複傷口流下的血一路蜿蜒到宅內,秋姨跟沒看見一樣。
辛慈把金色鯽魚交給秋姨:“先養著,過幾天熬魚湯。”
秋姨愣了一下:“家主要喝魚湯嗎?老奴馬上殺魚。”奇怪,家主從來不喝湯,有一次二當家喂她喝湯,她眼睛通紅,差點殺了二當家。
“給他的。”辛慈指指沈複,“這魚吃了他師兄弟的血,補得很。”
秋姨從來不問宅外的事,她切好一盤哈密瓜:“家主,剛摘的。”
“給他請大夫。”辛慈拿起一塊,小口小口啃著,她相貌清麗,安靜時像悲憫的仙人,“診金超過五十兩,扔了他。”
小荷低頭說是,來到溫良的診所,兩邊刻著: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橫批:自求多福。診所後邊,是溫良開的棺材鋪。
“溫大夫,我家主人有請。”
溫良三十左右的年紀,捋著胡須,一雙眼目射寒星,顯得眉目更加英氣把好脈,低頭寫方子。
小荷遲疑地問:“溫大夫,診金多少?”
溫良沒抬頭:“八十兩。”
小荷顫抖地握住他的筆:“彆治了,主人說他就值五十兩。”
溫良扯開她如玉一般的手,繼續寫方子:“知道了,五十兩就五十兩,少了三十兩,方子少了幾味進補的藥材,他要是吃藥死了,送到我這當花肥。”
三天後。
小荷動作很輕,喂他喝藥,他傷得太重,溫良隻開了補氣血的藥方,說能不能挺過去看他的命數,可她覺得,溫良隻想要花肥。
除頭外,他纏繞著紗布,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痛。可他很配合,讓喝藥就喝藥,讓換紗布就換紗布,再疼眉眼也舒展,從不喊疼,頻頻朝小荷點頭,表示感激之情。
小荷跟在辛慈身邊,見了不少絕色美人,可眼前的沈複,貌若玉樹,氣如仙蘭,遠遠望去如高嶺雪蓮,不可接近。可親近他的時候,是春風入懷。她見了許多次二當家,每次都驚為天人,感歎造物主的偏心。可她看沈複的臉仍會驚豔。二當家常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就是他呀!他這樣善良,要被誣陷陷害,真不知道他做錯什麼事。
這一出神,整碗湯藥便灑在他身上,藥燙得很,小荷忙掏出手帕給他擦拭。她忘了他身有重傷,碰一下是鑽心的疼。。
這一擦拭,沈複清亮的雙眸對小荷微笑:“在下沒事,姑娘沒燙傷吧?”就算受了重傷,沈複也記掛著彆人。小荷一陣感慨,這樣的人,怎麼被如此陷害?
“我沒有……”小荷對上他眼神,臉微微一紅,心神激蕩,“公子能說話啦。”
沈複點頭:“多虧姑娘照顧,請問這裡是?在下怎麼到了這?”
小荷正要回答,辛慈捏著手帕,跌跌撞撞跑進來:“師兄,你還記得我吧?”
沈複低眉思索,露出愧疚神情:“抱歉,在下不記得了。”
辛慈抹著眼淚:“那師兄,你總記得你是誰吧!”
沈複扶額,額頭青筋暴起:“我是誰?”
辛慈不等他思考,淚水掛麵:“師兄,你姓沈名複,半年前,清玄宗宗主申旭為搶走本門秘籍《拂雲經》,殺了師父師叔師弟,誣陷我們通敵柔然。他們在你的茶水裡下毒,讓你失明武功儘失,我們不得不逃到南陳。如今你醒了,千萬殺了申旭,為師父他們報仇!”
沈複五官擰成一團:“這可是真的?我怎麼都不記得了?”
辛慈握起他手,放到他腦後:“你傷了這裡啊。當初你饒了申旭一命,申旭在你茶水下毒,害你武功記憶儘失,推你下山崖。要不是我們在南陳有人,我們要全死在山崖下!”
沈複緊咬牙關,臉氣得通紅,雙拳緊握:“如此,我必殺了申旭,替師父師弟報仇!”
服侍沈複睡下,辛慈臉色發青,走到內院,取了澡豆,反複擦拭白潔如玉的手。
辛慈素手摩挲通紅,幾欲滴血,小荷擔憂地說:“家主,您手非常乾淨,磨要磨出血。”
辛慈捏碎澡豆,咬牙說:“去百丈崖,把那群狗的屍體撈起來,我看看沈複是真失憶還是糊弄我。”
小荷她:“家主,沈複武功儘失,是個廢人,不值得為他讓家……”
辛慈冷冷看著她:“他有半點武功我救他乾嘛?你不懂少說話,端的讓我心煩。”
小荷不能答話,臉燥得滴血,趕去百丈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