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五條悟的成長幾乎可以用天翻地覆來形容。
幼年時期的他極為冷漠,仿佛生來如此,那雙蒼天之瞳裡沒有一絲屬於人類的情感,端坐於神龕的神子對世間的一切不屑一顧。
而逐漸長大後,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他的性格極速翻轉,輕浮跳脫、吊兒郎當的,實力強悍又任性妄為,似乎沒什麼被他放在心上,讓無數人如鯁在喉偏偏又不能除之而後快。
他自幼因力量而被譽為神子,但六眼賦予他的又哪裡僅僅隻是力量而已?
神子澄澈透明的眼睛折射出所有人的欲望,神子通透的內心清晰地知曉所有人的欲求。
從誕生起,他就一直“注視”這個世界,也不得不“注視”這個世界。
最初幾乎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
五條家的人躲他躲得遠遠的,有時候不得不麵對他時也會下意識躲閃他的視線。而傭人們,要麼低頭要麼匍匐在地,根本不敢看他。
外人就更不用說了,在他戴上墨鏡前,外人或許會因好奇而注視他的眼睛,而一旦與他的視線對上永遠隻會狼狽逃開,從此再也不敢直視。
即便後來他有意收斂“六眼”的力量,這近乎威懾的壓迫感還是讓人不適。
然而或許正因為如此,隨著見他的人越來越多,對於“六眼”各種善意、惡意開始毫無遮掩地向他傾瀉而來,崇拜、敬畏、狂熱、貪婪、恐懼、嫉妒、憎恨,甚至是洶湧的殺意,種種令常人不寒而栗的深重情感對他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
五條悟向來都是直麵這些,從不曾逃避。他在五條家被當做神子養大,自然也有神子的傲氣。
那時尚且年幼的神子眨著漂亮的藍眼睛,隻是困惑於自己感受到的沉悶和沉重。明明既不畏懼也不在意,然而投射在他身上的繁雜情感還是擾亂了神子稚嫩的心緒。
後來?
後來就像所有受到傷害的孩子一樣,自然會去尋找能夠讓自己安心的地方。
於是幼小的神子去書房找父親,默默看著父親有條不紊地處理家族事務,父親會把那些腐朽的、陳舊的當做笑話說給他聽;或者去找母親,母親心靈手巧,甜點呀、手工呀一點都難不倒她,他就跟著母親一起動手,一個個精致的小玩意紛紛從手中誕生;又或者他就簡簡單單依偎在父親母親身邊,然後雙親會把小小的他牢牢環抱在懷裡。
五條夫婦一直覺得他們能做的太少,但隻有五條悟自己知道,唯有父親母親才把他當做一個普普通通需要保護的孩子,而沒有比這更能讓他明白“五條悟是個人類,而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神明”這一簡單明了的事實。
五條家那些老掉牙的老生常談、那些腐朽陳舊的野望,終究沒能讓六眼的神子變成他們所期望的那樣。
現在想起那些老人們捶足頓胸、痛心疾首的樣子,還是感到大快人心。
這是五條悟人生中的第一個錨點,甚至是最重要的錨點。他在“成神”和“為人”的岔道上做出了選擇,至此之後他就完全以“為人”的立場去看待這個世界,無論後來站得多高,他都沒有忘記過這點。
至於其他人怎麼看他……不是總有人說他自我中心嘛,其他人怎麼看和他有什麼關係?
4
不過五條悟自己也知道,他的成長經曆可以算是非常特殊的了,甚至獨具一份,不太具有參考性,不過父親和母親的做法倒是可以參考一下。
就像他,即便很多人都覺得他性格糟糕,但還是很深受信賴的嘛!
去找伏黑惠小朋友倒也不是一時興起,從伏黑甚爾口中得知這個孩子的存在後,他就悄悄去看過。那個男人應該也不是想要托孤,隻是在生命的最後想要為自己孩子的未來賭一絲可能性而已。
五條悟看到伏黑惠的第一眼,“六眼”就清楚地告訴他這是一個正在蘇醒術式的年幼術師。他對這個孩子擁有什麼樣的術式相當好奇,就像禪院家出生的伏黑甚爾對他的術式知之甚多一樣,五條家對禪院的術式也頗有了解。
不過連他都沒想到,這個孩子會繼承禪院家祖傳的“十種影法術”。
這可真是……
本來隻是暗中關照一下,然後再給禪院家使絆子的。
然而在他想好怎麼辦前,伏黑家就出了變故。津美紀的母親離家出走,家裡隻剩下兩個孩子。
惠被留下他不意外,非術師家庭對年幼的術師很多都不太友好,年幼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掩蓋自己的特殊,能看見他人無法察覺的恐怖之物隻會被大人們把當做孩子的胡言亂語。若是期間發生了什麼禍事,那基本就是悲劇的結局。
隻是他原以為那個女人就算要走也會把女兒一起帶走。
出於意料的事情可真不少。
兩個才六七歲的孩子是無法獨自生活太久的,五條悟當即就決定收養他們,然後從禪院家把惠買下來。
愉快地做了決定,五條悟去和伏黑惠小朋友見了一麵,也看見了津美紀小姑娘。
該怎麼描述他看到他們時的場景呢……
就像是兩隻還沒褪去絨毛的雛鳥,失去了父母的保護,隻能在狂風暴雨中無助地躲在早已濕透的巢穴裡,濕漉漉的雛鳥們依偎在一起,唯有彼此的體溫還有一絲餘熱。
然而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狂風就會將巢穴傾覆,而那時還不會飛翔的雛鳥就永遠失去了翱翔天際的可能。
五條悟不爽地嘖了一下,然後耐著性子跟小朋友說話。
又出乎他的意料,才一年級的伏黑惠小朋友顯然對被大人拋棄的事實十分了解,對不負責任的父親也不在乎,隻有姐姐津美紀是他唯一重視的家人,如果津美紀不能幸福就不願意去禪院家。
不得不感慨現在的小朋友懂的真多,就不知道是生活的磨礪還是惠特彆早熟了。
接著他回了趟本家,從父親那裡接過了五條家家主的位子,之後先下手為強,帶著惠直奔禪院家。
禪院家應該還不知道惠的術式,不然早就把他眾星拱月一樣捧回去了。這樣也好,省的他們不依不饒,等交易完成後就算再怎麼後悔禪院家想必也不敢挑釁於他。
事後果然如他所料。
飛速辦完領養手續,又辦好搬家事宜,他和兩個孩子很快就住在同一屋簷下。
惠小小年紀就相當嚴肅,一天到晚板著臉笑也不笑,簡直比他小時候還過分,於是乎五條悟就特彆喜歡逗他,帶兩小朋友出去玩是五條悟最愛做的事了。
小朋友沉不住氣經常破功,要麼惱羞成怒要麼火冒三丈,這不活潑了不少後還是很可愛的嘛!
然後是津美紀,家裡的普通人隻有津美紀,而他完全沒有和普通人相處的經驗——母親好歹還能看到詛咒呢。
她完全不知道“六眼”代表什麼,初見時大約隻覺好看,但後來偶爾一兩次沒戴墨鏡又不小心對上視線,還是把小姑娘嚇了一大跳。
他本以為小姑娘之後會像曾經遇到的人一樣避開他,結果小姑娘嚇歸嚇,卻沒有半點避開的意思。
該說她膽大還是膽小呢?
於是他惡作劇心起,故意去嚇小姑娘,又把小姑娘嚇了一跳後,小姑娘倒沒啥,惠在憤怒之餘術式覺醒,立刻召喚出玉犬追著他打。
不錯不錯,可喜可賀!
隻是六眼帶來的壓迫感,還有因自身強大咒力而帶來壓迫感,說實話他也沒什麼好辦法,畢竟在日常生活中他已經儘量收斂自己的力量了,否則問題更多。
不過當他後來把這些跟小姑娘說明了之後,小姑娘思考了一會兒,說,她會儘力去習慣的,悟先生也不要難過,她不會因此討厭他的。
啊啊……竟然被小學生安慰了。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然後就覺得,果然還是女孩子比較貼心。
5
無下限術式的自動篩選是他近來完成的課題,目前處在實戰檢驗階段。
有了反轉術式確實方便不少,至少他可以做些看起來危險的實驗,哪怕無下限暫時沒擋住問題也不大,正好還可以測試一下反轉術式的適用範圍。
解決了最基礎的質量、速度、形狀的篩選後,在大腦還有餘力的情況下加上溫度、濕度、大氣壓力等等複雜條件變化,術式的適用性會進一步提高。還有領域展開的範圍控製,以及之後術式熔斷時長的確定,這段時間差內的戰鬥力如何彌補,長距離移動的極限也還沒確定……
要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所以偶爾失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無下限術式對毒素一直難以實現自動篩選,然後他就中招了。
那是一個一級詛咒,在深山裡藏得很深,接到窗的報告後饒是他也花了兩天才找把它找出來。
一分鐘解決。
但他沒發現這個咒靈的會產生毒素,而毒素遍布它的巢穴。
等回到家反轉術式為了修複身體自動運轉起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中了毒,於是在家無所事事的咒術師頓時來了精神,勇於探索的旺盛好奇心成功地讓他最後隻能在沙發上躺屍,等待反轉術式的治療。
兩個孩子放學回家後被他虛弱的樣子嚇了一跳,還沒等他想好找什麼借口,津美紀急忙拿了暖水袋,惠也氣勢洶洶拿藥過來,以為他嘴饞又吃多了冰激淩才肚子疼,又生氣又心疼。
哎呀呀,沒想到這麼關心他,看來他這個監護人做的挺不錯嘛!
就在他暗自得意的時候,惠小朋友吃好飯坐到他身邊,見他呼吸不穩皺著張小臉伸出手為他順氣,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揉著胸口。
小手力氣極輕,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在對待易碎的玻璃娃娃。
五條悟忽的愣住了,隻覺得被揉按的心口一陣熨帖,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他好像有些感受到養孩子的樂趣了。
然後他就看到津美紀抱著被子過來,小姑娘一直安安靜靜的,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不比惠大多少還一直儘力照顧著他,明明自己也一直在不安呢,覺得也許在這個家待不了多久……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雖然他和惠因為咒術的存在天然是一類人,但他沒說過會趕她走吧?
想不明白。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要怎麼相處他也還在摸索,可供參考的樣本太少,有點頭大。
那如果是作為兄長……學著父母親的樣子,他伸出手撫摸小姑娘的發頂,小姑娘眼睛一亮相當開心的樣子。
小鳥兒逐漸褪去絨毛,扇動起稚嫩的羽翼。
哼,還是要多信任他一點呀,津美紀。
6
滿二十歲的時候,五條悟在法律上正式成為兩個孩子的監護人,同年他也正式成為東京高專的教師,雖然沒有教師執照。
兩個孩子為了祝賀他入職成功,特地和母親學做了他喜歡的甜點,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特彆是惠,看似冷淡毫不在意他的評價,等他拿起一塊嘗味道時就不停偷瞄他的反應。
真是太可愛了!
和兩個孩子相處實在是讓他忍不住感到心情愉悅,被那些高層攪出來的煩悶也散去不少。
於是他吃完後點評:做的不錯,就是味道還是差了點,繼續努力哦!作為回禮,悟先生帶你們出去吃一頓美味的大餐!
頓時迎來一陣快樂的歡呼。
當了老師後五條悟就更忙了,畢竟老師不是說當就當,教育也講究方法,他咒術再強,也不可能把一股腦兒把所有東西都灌到學生腦袋裡,而且站在老師的立場去看學生們,著實讓他再次了解到人類的多樣性。
教學生、養孩子、做任務,還有管理家族,他的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好在他一向睡得少,倒省下不少時間可以做其他事。
就這樣忙得團團轉幾年,在惠和津美紀升上國中的時候,他總算把能搞定的搞定,能擺平的擺平,稍稍能放鬆一下。
然後有一天突然發現小朋友不知不覺似乎長歪了?
惠的十種影法術進展比他想象得要快,倒不是他拔苗助長,惠的天賦高,調服玉犬後又在幾年內相當順利地調服了另兩種式神。他偶爾也會帶著惠去做些小任務,祓除低等級的詛咒,讓小朋友了解些咒術相關的事物。
隻是這段時間惠對咒術師變得相當抵觸,而且不僅在學校打架,在家也經常莫名其妙地跟他和津美紀頂嘴,甚至為了咒術師的事單方麵和他爭吵。
他倒是不太在意,對他而言這就是小孩子打鬨,不過想到惠小時候的可愛難免會有點鬱悶。
成為教師後他對青少年的成長也有所了解。
所以……叛逆期吧?這是叛逆期吧?男孩子真的好難搞!
他對硝子吐槽,像他多好,完全沒有叛逆期。
你那是一直在叛逆,從未停止過,老同學白了他一眼。
哎?硝子你怎麼這麼說?太讓我傷心了!他裝模作樣地做捧心狀,實則完全沒放在心上。
很多事情是勉強不來的。
就像無論事先做了多少心理準備,真正與詛咒麵對麵時,該害怕的還是會害怕,該崩潰的還是會崩潰一樣。年輕的咒術師在如影隨形的死亡重壓下不堪重負,最終逃離的事情屢見不鮮。
這些年他的學生裡也有離開的,所以惠不想成為咒術師他不覺得有什麼大礙。
惠一直迷茫於成為咒術師的理由,他總是容易低估自己也低估其他人,所以不知道該用這份力量去救誰,或者說不知道什麼樣的人值得他去拯救。
與其因迷茫而不堅定,不如早點離開。
雖說他為其成為咒術師這個條件做了擔保,不過成為咒術師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來高專,哪怕惠最後拿個三、四級也足夠讓那些爛橘子閉嘴——他們當時可沒說惠要成為什麼等級的術師。
不過如果惠真的沒有選擇咒術師,大概他多多少少還是會有點小小的失落吧。這時候他突然有點明白當年父母親的心情,彼時他選擇作為咒術師的時候,一直希望他能自由生活的雙親應該也如同此刻他的心情。
他確實是因為看中惠的能力才決定收養他,然而事到如今要說惠對他而言還隻是個擁有十種影法術的術師,那絕對是謊話。惠想要決定自己的人生,隻要沒跑太偏,哪怕和他預想的不同,他也沒有理由阻止,也不會阻止。
至於收拾善後,那不正是他這個監護人該做的嘛!
隻是就在五條悟覺得惠會沿著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走向與咒術師完全不同的道路時,生活的意外再次以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降臨。
津美紀被詛咒,陷入昏睡,原因不明。
雖然很快就冷靜下來,但他對此的憤怒甚至遠超自己想象,就更不用說惠的感受了。
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因為是普通人更小心嗬護她的安全,沒想到還是在他力有不逮的地方受到傷害。
在過去的報告中他有看到過類似的案例,但六眼也找不出詛咒的來源,詛咒的受害者也沒有相似性,這件事從頭至尾都透著蹊蹺和詭譎。
他其實有些不太好的預感,而他的預感一向準確。
將津美紀送到舅舅家旗下的醫院長期看護後,惠像是突然結束了叛逆期,對他說國中畢業後會去東京高專。
或許時機不太對,但惠能想通他還是非常高興。他一直期待著學生們能追上來,如今惠也踏上了這條追趕的道路。
他期待著雄鷹展翅的那一天。
要變強哦,惠,不要被他甩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