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嶼鶴接到宋澤電話的時候,正在事務所的會議室裡和人吵得不可開交。
他看到手機上的人名時有一瞬間的微怔,猶豫片刻還是點了接通。
“喂,秦律師嗎?”
“什麼事?我在開會。”
“方鬱他……進手術室了,你有空還是過來看看吧”,電話那頭有點嘈雜,沉默了一陣繼續道,“在市醫院。”
反應過來的時候,秦嶼鶴已經坐在了醫院腫瘤科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周圍彌漫著微微潮濕,帶著刺鼻消毒水味道的空氣,耳邊回蕩著宋澤剛剛說的話。
“腦腫瘤。我知道的時候都晚期了。”
秦嶼鶴露出些許迷茫的神色。生病的事,方鬱沒和任何人提起過,其中也包括了自己這個相處五年的伴侶。
接著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兩人已經不在一起了。三個多月前他們剛剛分手,是方鬱主動提出來的。理由是秦嶼鶴工作太忙,兩人聚少離多,感情維係起來太難,不如先分開些時日。
這個是事實。他們畢業後選擇留在A城工作,A城生活成本高,壓力大,迄今為止他們還住在離市中心有段距離的出租房裡。方鬱是個碼農,加班是常有的事。而秦嶼鶴和幾個朋友合夥開了家律所,這幾年正處於事業上升期,對應要負責的事情也多了起來,更是忙得腳不沾地。
秦嶼鶴很早就看中了市中心的一套房子,還差一點就能湊齊首付,盤算著再過幾個月,等手上這個案子處理完,就去給買下來。到時他和方鬱搬過去,能省下不少上班路上的時間。
這幾個月暫時分開也好。秦嶼鶴想了一會兒,沒反駁,算是默認了。
方鬱像是如釋重負,“我重新找了住處,會儘快把東西搬走。”
說完他緩緩站起身,向外麵走去。夕陽透過窗台打在他低垂的肩膀上,顯得有點落寞。秦嶼鶴有一瞬間很想走過去抱他,想挽留,卻還是忍住了。
他最終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甚至沒有多問一句他搬去了哪裡。
那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第二天夜裡秦嶼鶴下班回家後,方鬱已經搬走了。客廳裡黑漆漆的,他摸索著打開燈,是冷冷清清的房間,幾乎看不出有另一個人生活過的痕跡。
時間過得緩慢,周圍的一切沉寂下來,隻有醫院裡的儀器不知疲倦地運作著。腦海裡像是有根時針滴答滴答走個不停,才過去了兩個小時。期間手機響了幾回,秦嶼鶴看也不看按掉放在一旁。他淡漠地望著遠處樓道裡偶爾走過的人,眼前是那些醫生和病人家屬或心平氣和或歇斯底裡交談的畫麵。內心其實沒有什麼波瀾,因為潛意識覺得方鬱不會有事,手術會順利進行。
去他的房子吧,秦嶼鶴心想,他要把方鬱栓在身邊才能放心。
手術室的門在這時候被打開。
“是方鬱的家屬嗎”,醫生摘下口罩,“病情拖延太久了,腦腫瘤晚期的治愈率並不高,我們很抱歉。”他重重地歎了口氣,繼續補充道,“當初怎麼不早點過來。”
對方的話似一記驚雷,後麵還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見。手術室門口的白熾光燈突然變得刺眼,化作無數瘮人的光斑在眼前一閃一閃著,耳邊似有各種尖銳的聲音此起彼伏。他猛吸了幾口氣,才堪堪拉回了些意識。
病床很快被推了出來,秦嶼鶴雙腿幾乎失去直覺,麻木地向前邁了幾步,去看床上的人。方鬱身上的體征監測儀器被儘數撤了下來,他安靜地躺在那裡,頭微微歪向一側,就像是睡著了。
印象裡這一年裡方鬱的表情一直淡淡的,看不出情緒的樣子。家裡的氛圍開始變得有些壓抑,他們各自都有著無數的心事壓在心底,不願溝通和交流。有一道無形的隔閡,將他們籠罩在尷尬的沉默裡。
以前好像還不是這樣的。
秦嶼鶴用力眨去眼前泛起的濕意,摸索著想去觸碰對方半掩在被單下的手。
方鬱的手有些涼,被他牽過後,從床邊無力地垂下。蒼白的無名指上還戴著那個小小的素圈戒指,是剛在一起沒多久的時候秦嶼鶴送給他的。
秦嶼鶴想再去牽,卻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
相比之下,宋澤顯得平靜得多。他是方鬱的發小。方鬱親近的朋友不多,宋澤算得上其中一個。可是秦嶼鶴跟他不對付,兩人總共沒見過幾次麵。
“秦律師”,他開口,從盒子裡摸出隻煙,準備點燃又想起來是在醫院,隻好將煙放下攥回手裡,“我知道我不該置喙你們的感情,更何況你們已經分手了。”
“可方鬱剛失了業,又生了病。你……該多關心一下他。”
“這麼多年,他追你追得太辛苦了。”
方鬱失業了?什麼時候的事?
秦嶼鶴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聲音被卡在了喉嚨裡。
這幾年的時間裡,他腦子裡想的是賺錢,買房。排滿日程的工作幾乎占據了他的全部精力。開會,見客戶,回到家已是累到虛脫,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他開始有些排斥去看手機。平日裡收到方鬱發的消息,他想起來會回複一兩句,沒想起來……便不了了之了。
有時方鬱對他說了什麼,他敷衍地聽著,應著,然後轉頭便忘得徹底。
到後來,方鬱也不怎麼說話了。
他本就是個懂事又體貼的情人,與秦嶼鶴相處時總是帶了點不自知的討好和小心翼翼。如果是秦嶼鶴疲於聽見的東西,他便不說。
兩個人經常在一個房間裡,卻彼此沉默著。一個不想說,一個不敢說。明明是情侶,躺在一張床上,卻比室友還要生疏。
秦嶼鶴對生活有著種種無奈和期待,想在這個繁華都市中擁有一塊屬於自己和方鬱的棲息之地,想讓他們的未來好一點。
卻不想弄巧成拙,將親近的人越推越遠。
秦嶼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他關了門,將手裡的車鑰匙放在桌子上。車鑰匙上掛了一個笑容可掬的狗狗鑰匙鏈,如今看了隻覺得心如刀絞。
家裡的車是方鬱買的。他心疼秦嶼鶴早出晚歸,花了自己一年多的積蓄買了這輛車送給他。兩人上班不順路,秦嶼鶴幾次提出輪流用車都被他笑著拒絕了,說自己擠地鐵擠習慣了,路上就當作鍛煉身體。
秦嶼鶴撐著身體往前走了幾步,目光落在衣架旁掛著的那條米白色圍裙上。
他又想起方鬱穿著這條圍裙,袖口微卷,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
方鬱喜歡做飯,兩人在一起的幾年裡多數時間是他來掌勺。即使工作忙碌,他也會儘可能早下班準備晚飯,在秦嶼鶴進家門時一邊把炒好的菜裝盤一邊溫聲喊他去洗手。那件圍裙把他的背影襯得筆直又清瘦,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淡淡的柔光。
秦嶼鶴微微側頭看向餐桌,仿佛還能看到兩人對坐著吃飯時的場景。他記得那時剛搬進來不久,他在餐桌上送了方鬱那個素圈戒指。
他不似方鬱那般喜歡驚喜和浪漫,那個素圈戒指幾乎是這些年他送過對方唯一的東西。戒指不值什麼錢,甚至看起來有點寒磣,方鬱卻很喜歡,一直戴在手上,還總是不自覺地用拇指去輕輕摩挲戒指的表麵。
最後,他好像又看到方鬱坐在沙發裡邊看書邊等他回家時的樣子 。他聽到開門聲,抬起頭,手裡的書還沒來得及放下,在柔和的燈光裡對著自己淺淺笑了一下。
秦嶼鶴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感到無法呼吸,整個世界像是都在顫抖,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於是他踉蹌著,抓起桌上的車鑰匙奪門而出。
房子裡沒有了方鬱的物品,卻處處都是他的影子。
他控製不住地想逃離那個地方。
車子在夜色中疾馳而出,速度越來越快,仿佛要將心裡的痛苦甩開。街道兩旁的建築像是匆匆掠過的幻影,連帶著過去發生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旋轉著。
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方鬱在想什麼呢?
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他是不是希望自己說些挽留的話?
車在高速公路上越駛越快,與對麵一輛閃著燈的大貨車擦身而過。秦嶼鶴下意識地調轉方向盤,車身在瞬間失去控製,衝向路邊的防護欄,發出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秦嶼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卻沒有意料中的恐懼和疼痛。他的思緒已經飄遠,恍惚間他又回想起兩人還在大學時,方鬱給他講述自己長大的地方。
那裡的夜晚靜謐清澈,不像城市裡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燈光,隻有月光灑在田野間,勾勒出淡淡的光影。夜空中的星星很多,微微閃爍,有些躲在雲彩後麵,壓得很低,像是伸出手去就能觸摸到雲層。
這麼美好的場景,他卻從來沒有見過,真是可惜。秦嶼鶴想,隻是流逝的人和時光,又怎麼可能重新回到身邊。
車身翻滾了幾圈後,向公路一側的山崖墜去。
那一刻,他看見了滿天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