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青在這裡工作兩個月了。
每天早上從五平米的單間醒來,到熏人的廁所洗漱,穿一件鬆鬆垮垮的T恤出門。
走過壓抑黑暗的樓梯,再從兩棟樓的夾縫裡鑽出去,彙到開闊些的長街,忽略頭頂各色閃爍的廣告牌,到鋪子買一份早餐。
然後咬著包子去趕公交,站牌邊上已經圍滿了人,和非人。
蜥蜴臉上架一副形狀怪異的眼鏡,豎瞳狀的眼睛耷拉著,似乎感冒了,不停地擤鼻涕,周圍人默默拉開距離。
大象扇著蒲扇一樣的耳朵,鼻子垂到膝蓋,他撚著珠串,作閉目養神狀。
猴子撓著頭,神情焦急。
……
更多人則是低頭,瀏覽個人終端,就在左手手腕上,一圈黑色的手環,點觸時可以生成全息光屏,隻持有者才能看清畫麵。
許青不怎麼愛刷,她戴上耳機,聽見加百列的聲音,一個清淩淩的女聲:“您好,您所乘坐的215路公交車將在三分鐘後抵達,請做好乘車準備。”
許青抬頭,在大廈的夾縫處裡看見天空,灰蒙蒙的。
很快,公車晃晃悠悠停在跟前,外殼是巨幅的廣告,又另有一些塗鴉,歪七扭八,像是不良少年半夜偷偷裡乾的。
車窗裡,各式大廈像怪異的剪影,此起彼伏。
牆麵老化,窗戶暗沉,它們占據了每一寸的空間,彼此之間幾乎沒有空隙,就這麼靜靜矗立著。
這些大廈上也掛著廣告牌,「萬能開鎖」「隆□□腳飯」「地道火鍋」「大師風水」「發哥旅行社」「天河補習」…怪異的色彩字體,擁擠的布局,如同一張又一張擠在一塊急切的臉,渴望顧客到來。
橋連著橋,路疊著路,偶爾可以看到列車從頭頂快速駛過,另一棟大樓中間穿過。
許青看著窗外的景象,有大廈的頂端安一麵巨大的屏幕,在時刻不停地翻轉。
屏幕裡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臉,翻轉前是微笑的,翻轉後就變得又怒又悲。突然,他又將布滿血絲的眼球懟到鏡頭上,占滿了屏幕。最後,才指著手上的產品,念出了老套的廣告詞。
原來是隱形眼鏡的廣告。
有樓的外觀是洋娃娃,大眼睛轉著,嘴巴咧著,時不時要顫一顫,像是樂得嗬嗬笑。
有的樓噴著火,隨著濃黑的煙,一陣一陣往上躥。有的樓牆麵上招牌還能跑,上下左右地挪,洗麻將似的。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公車在這片森林裡爬上拐下,彙入一片愈加繁華的地區。
五匹區。
許青下車,順著人流進到一條熱鬨的街。
清晨的招財樓很安靜,大多數的店麵還拉著門,日料店門上一盞燈籠輕輕地晃。
建築是仿古式的,屋角飛簷,紅牆青瓦,高低錯落,一層又一層,儼然算個不小的建築群。
其間也少不了諸如「李姐擔擔麵」「金銀回收」「柴火飯」之類的招牌。
許青到了當鋪,進門正麵靠牆一張櫃子,上頭擺了好些玩意,牆上也有掛畫,地麵鋪的是細軟的紅毯,轉過牆,才是大堂。
她和王玲打過招呼,到員工間換衣服,一件藏藍的旗袍,做工很不錯。
之後,開始一天的工作,幫客人登記,給牌子。
午休時候,等東風火車到,招財樓就會自己劈成上下兩截,上部分抬起,讓出軌道通行的空間。
陳舊泛鏽的機械臂從火車窗子探出,攜便當到門口。
許青就拿進來,送到三位掌眼的房間,以及樓上金蟾的辦公室。
金蟾,真的是蟾。
穿的是錦繡紋樣的衣裳,眼皮掀開,就露出花紋怪異的眸,指間轉著一枚銅錢,圓形方孔,隱隱可見他指頭上的蹼。
每天進來,他都要拿手帕把前台擺的招財貓細細擦一遍,風雨無阻。
下午三點,早班結束,許青和薛柒柒交班,回家。
上樓時,地下樓層的鄰居又倒吊在她麵前,鐵青的一張豬臉,張著眼皮,雙目充血,兩根泛黃的獠牙突出,像是死了。
許青知道,它沒死,於是她靜靜看著。
那張臉忽然又扭動起來,像一塊解凍的肉,“哈哈哈”他從喉嚨深處擠出笑,砰一下跳到地上,腳下彈起灰塵。
“還是不行,還是不行。”
他這麼講,卻是笑著,手舞足蹈,表情誇張,兩個跟頭翻到一樓,又翻上來,湊到許青麵前。
“你怎麼這麼晚下班。”他問,兩隻眼睛還是赤紅的。
許青沒有害怕,她拎了拎左手的購物袋,語氣自然,“買東西去了。”
“哦,這樣,晚上彆亂跑。”
彭前扔下這一句,一路往地下樓層翻去,咚咚響,許久,還能聽見他悠遠的笑聲。
許青回到房間,反鎖門,風扇在頭頂吱呀呀轉,很難讓人不懷疑它下一刻會不會掉下來。
她嗅著鼻尖的黴味,在狹小的床上坐下,掏出紙筆,開始寫第23封遺書,再美滋滋睡覺。
不過,暫停畫麵,倒帶一下,這已經是許青昨天的作息,現在她換了另一個活動,在床上像坐馬桶一樣沉思。
黑色麵板浮在她眼前,上頭的字還是分毫未改。
「您好,首先恭喜您脫離遊戲原始控製,恢複記憶。
這不是現實,您正處在一款遊戲當中,名為黑穹。
您現已成為遊獵者c253889號,是玩家,NPC外的第三種身份,請謹慎保管這個身份,不要被他們發現,這意味著您是否可以存活並離開遊戲。
距離遊戲被攻擊還有47天12時7分38秒,從現在開始,請重視您的每一項任務,它們至關重要。
遊戲內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
注意,請不要試圖透露任何信息,您絕對會在開口之前死亡。
試著找出您想知道的所有一切。
祝您成功。」
麵板出現時,許青正穿行在人流橫縱的十字街頭,她抬頭,看向高處的攝像。
猩紅的光亮著,隻有一點,漆黑的鏡頭沉默,像一隻暗處裡的眼睛。
這一瞬間,許青對這個世界的懷疑積累到了頂點,她的腦子很混沌,隻知道她叫許青,她要工作。
這個念頭仿佛自然而然生長在腦子裡,她被模糊地往前推,生活,工作。
她是許青,她應該在這裡工作。
可是,這裡的一切就像與她有著隔膜,無論是那些繁華怪異的圖景,還是遇見的每一個人,她總是產生違和與疏離感。
直到這一刻,憋悶已久的氣體衝破瓶蓋,她眼裡的世界終於清晰,冷意爬上脊背。
她叫許青,她不應該在這裡。
她是聯合政府的公民,生活在新紀235年的本界。
她仔細回想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麼特彆的,母親早逝,一個便宜爹,從小到大遵循大部分人的軌跡,念書上學,考一個平庸的大學,然後打工。
她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城市的末班磁軌車上,車窗外大廈如針聳立,人行天橋彼此交錯,浮空車流如同絲帶纏繞盤旋,巨幅的投影展開在各個角落。
往上看,沒有夜空,暗沉冷色的鋼鐵蒼穹覆蓋所見的一切,蒼穹之上還有另一層大陸。
無數的懸磁車在爬升或下落,拖出銀白的軌跡,就像無數條由銀線構成的天幕瀑布。
所以,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這個世界是什麼。
許青麵無表情,她聽見自己血管鼓動的聲音,腦海裡閃過無數或狗血或詭異的橋段。
人流自她身後湧向前,許青就像河流裡的一塊石頭,有人撞過她的肩,許青又去看周圍,人潮湧動,大廈林立,全息投影的畫麵絢麗。
破敗與科技並存的一座城,比起她的時代還是落後。
她終於有了實感,許青想,無論怎樣,她就是出現在了另一個世界,一個需要朝夕相處的世界。
這時,麵板彈出,黑底白字。
「注意,您正處在遊戲程序中,請不要表現異常,它的眼睛在這裡,朝前走。」
遊戲程序?
許青收回視線,低頭,混入人群,像一滴水彙入海洋。
她在微笑,原來是被莫名其妙刪去記憶扔到了遊戲當NPC呢。
麵板翻出另一麵字,許青看完,還是微笑。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當你想要一杯牛奶時,它會給你一雙臭襪子,並且說不穿的話,會把襪子塞你嘴裡。
麵板的話可信嗎,許青不知道,她隻知道這個世界很危險,要活下去,難。
會死的遊戲,那就不叫遊戲了。
至少,這個地方可以悄無聲息收集這樣多的人來打白工,當他們所謂的NPC。
許青是個務實的人,她沒想過發大財,沒想過成為什麼數一數二的人,對生活大部分的事既不討厭也不喜歡。
或許有一天,她會刨個坑把自己埋了,但不是現在。
她要活著,活著才有一切的感受。
不過現在,她沒辦法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判斷出什麼結果。
所以,她做好她該做的一切,如果有什麼,那就等它們來吧。
她會活下去的。
還有,彆讓她找到出這主意的人,她會把他的腦袋擰三圈,問他,合法雇傭不好嗎。
“怎麼稱呼。”
上班的路上,許青問麵板。
麵板頓了頓,一字一字蹦出來「如果可以,我希望您稱呼我,曲線」
許青坐在床上,繼續托腮沉思,她翻到自己的個人麵板。
姓名:許青
性彆:女
年齡:22
職業:福祿當鋪前台
技能:無
物品:無
任務欄(已更新):獲取楊娜的紙紮人
楊娜。
許青回憶今天早上到來的女人,四十左右,穿著體麵,頭發梳得很整齊,神情卻格外戚戚。
她的嘴巴張張合合,念叨著什麼,手上正抱著一個和她等高的紙紮人,五官潦草,臉上紅彤彤的兩坨,笑著,身上畫的是大花襖子。
曲線更新任務欄時,楊娜抱著的紙紮人差點懟到許青臉上,看著近在咫尺的紙人眼睛,瞳孔黝黑的兩點,她很平靜,很快為楊娜登記好。
女人接過牌子,匆匆就往裡頭去,或許是抱的姿勢原因,紙人的臉轉過一半,對著許青。
許青和它對視,一路看楊娜抱它進了房間。
許久,女人出來,低眉喪眼,帶著紙人慢慢地走了。
這個紙人,許青站得筆直,發挽在腦後,她低下眼,想到這個世界存在的一樣東西。
「情感投影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