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那個清冷又散漫的少年已經脫下T恤,換上了成熟穩重的西裝。
發型被精心打理過,深藍色西裝熨燙妥帖,沒有一絲多餘的褶皺,腕上戴著銀色手表閃閃發亮。
麵前的徐嘉譯,她已經不再熟悉了。
他也看到了她。
深沉的目光裡閃過一絲沒來得及掩飾的慌亂和驚訝。
之前和姚可說的隻可能在法庭上遇到他,原本隻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才過去兩天就成了真。
她將驚訝的目光收下,轉而展開嘴角,微笑著注視他,神色淡然。
他尷尬地點頭回應,立馬將視線收回到桌上的資料裡。
大概他也沒想到會在法庭上和她重逢吧。
人員到齊,仲裁員就坐,勞動仲裁開始了。
“申訴人,張巧麗,委托代理人,合何律師事務所律師,林知南。……”
“被申訴人,榮威電子科技公司,委托代理人,金科律師事務所律師,徐嘉譯。……”
仲裁員坐在正中央,介紹雙方當事人和委托代理人的基本信息。
高三那年,她和徐嘉譯一起被當作犯罪嫌疑人被警察審訊,時隔多年,他們倆又坐在一起,隻是如今身份變換,他們成了彼此的對手。
勞動仲裁按照常規流程進行著,隻是到徐嘉譯陳述意見時,他起身向仲裁員提交了一遝厚厚的證據資料。
林知南立即提出反對:“仲裁員,我方對對方現在提交證據的行為有異議,對方超過舉證期限舉證,我方有權拒絕質證。”
徐嘉譯不慌不忙解釋道:“仲裁員,我方剛才提交的證據材料,足以影響案件的公正處理,對本案的認定十分關鍵。”
仲裁員翻著手裡的材料,頻頻點頭:“考勤記錄,工資發放流水,員工花名冊……確實都是很關鍵的證據。”
林知南沒有妥協,極力爭取對自己當事人有利的局麵。
“仲裁員,對方無故逾期提交證據,屬於證據突襲。我們對這些證據的效力有異議,建議仲裁員不要采納。”
仲裁員被林知南這麼一提醒,抬頭問道:“被申訴人,請你解釋為什麼開庭才提交證據?”
徐嘉譯又拿出一份證明資料。
“我方並非無故逾期提交證據,前幾天我方當事人辦公場所電路出現問題,辦公設備受到損壞,經過緊急搶修才恢複。這是電力部門出具的證明和有關單位出具的設備維修單據。”
“對,那天我們法務部還專門打電話說明了這個情況。”公司方代表也起身解釋道。
仲裁員像是想起來什麼,恍然大悟般點頭:“哦——好像是有這麼個事。”
“同意采納被申請人提交的證據,”仲裁員轉向林知南道:“由於被申請人是當庭提交的證據,就給申請人這邊一個小時的時間準備質證。”
林知南麵露難色:“仲裁員,對方當庭提交的證據材料比較多,是否能讓我們庭後提交書麵質證意見?”
仲裁員微微皺眉:“沒有必要吧。”
“那多給一個小時可以嗎?”林知南又退了一步。
仲裁員想了想:“行吧。”
勞動仲裁是勞動爭議訴訟的前置程序,反正當事人後續一定還會到法院提起訴訟,仲裁員隻想趕緊把手上這件案子了結,畢竟手裡還壓著好多個案子。
事已至此,林知南隻好當庭梳理手上的這遝證據材料。
她把證據材料分出類來,和姚可兩個人一起在所有的證據材料裡找周大山的名字。
榮威電子科技公司是有名的龍頭企業,她的當事人周大山所在的榮威電子配件加工廠,也僅僅隻是它旗下眾多工廠中的一個。電子配件廠光是員工就有足足三百號人,員工花名冊都有十幾頁。
局勢所迫,林知南拿出自己眼觀六路的本事,全神貫注投入到麵前密密麻麻的表格裡。
時間轉瞬即逝,一個小時過去,林知南和姚可卻一點收獲也沒有。
“不對啊南姐,要說員工花名冊也許有作假的可能,但是銀行流水沒辦法造假吧?我看了一個小時的銀行流水,真的沒有周大山的名字和賬號。”姚可壓低身子湊到林知南耳邊悄聲道。
這些工資流水記錄都是從銀行提取的,甚至提取的是近兩年的記錄,而這些記錄裡沒有一條是關於周大山的。
“也有可能是以現金形式發放的工資,畢竟,現在我們連一份書麵的勞動合同都沒有見到。”林知南把手裡的考勤記錄合上。
她辦了六年的案子,得出的一個經驗是:有時候找不到證據,反倒是一種線索。
書麵勞動合同、考勤記錄、工資發放流水、員工花名冊,這些關鍵證據資料裡,沒有一個是周大山的名字。
林知南篤信周大山就是榮威電子加工廠工人的一大原因,是周大山葬禮那天,他的兩名工友到場參加了吊唁,親口對林知南說他們和周大山一起在榮威電子加工廠上班,周大山出事前,因為廠裡有緊急的生產任務,連著熬了兩個大夜。
可惜的是,等她準備找他們做筆錄提取證據時,那兩名工友矢口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表示自己根本不認識周大山。
林知南大概猜測到他們極力撇清關係的原因,因而也沒有再繼續追問為難他們。
勞動合同簽訂表、考勤記錄,工資發放流水,員工花名冊……這些有電子信息係統記錄的資料裡都沒有周大山的名字,而周大山又確實和榮威電子科技公司之間存在事實上的勞動關係。林知南推斷,出現這種情況,說明企業在人事管理上肯定存在漏洞。背後一定藏著她們還沒有發現的隱情。
正思考著,林知南感覺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跟著感覺看過去,對麵的徐嘉譯正氣定神閒地看著筆記本電腦。
“我們再交換資料看一遍。”林知南和姚可調換了手裡的證據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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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結束,仲裁結果需要過幾天才能出。林知南知道勞動仲裁大概率是有利於公司一方,心裡已經開始盤算下一步要搜集證據幫助張巧麗到法院起訴。
張巧麗不懂法律,但她很會看人臉色,坐在對麵的公司代表離場時神色輕快愉悅,毫無擔憂的樣子,多半代表她們家的官司是輸了,當場就大哭起來。
張巧麗這一哭嚇了林知南和姚可一跳,兩人還沒來得及和張巧麗解釋,就見張巧麗快跑幾步撲到了徐嘉譯的腳下。
“領導!我們家大山真的是在你們廠裡上班的!一定是哪裡弄錯了!求求你們,再好好查查,我還有三個孩子要養,孩子爸爸沒了,現在重擔都壓在我一個人身上,求求你們!再好好查一查!”
徐嘉譯俯視著眼前這個麵色憔悴的年輕女人,微微皺起了眉。
“法律不是同情弱者的工具,”他冷麵道:“法庭不要眼淚,要的是證據。”
徐嘉譯這句冰冷的宣言,把他和林知南的距離又拉遠了一步。
“徐律師,你沒有必要這樣對她說話。”
林知南走上前,和姚可一起把張巧麗從地上扶起來。
徐嘉譯拎著手提包,手插在西裝口袋裡,懶懶地抬眸。
“我有哪句話說錯了嗎?”他的聲音比少年時還冷到骨子裡。
林知南直直盯著他的眼睛,已經沒有辦法再找到曾經那個少年疏遠卻溫柔的色彩。
“法庭確實不要眼淚,但現在庭審已經結束了。”她說。
他低了低頭,淡淡一笑:“林律師,照顧好你的當事人吧。”
林知南和姚可陪著張巧麗走出人社局,說了好些安慰鼓勵她的話。一個沒有工作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尚且困難,更何況是三個孩子。
林知南雖然未婚未育,但仍然能想見張巧麗所麵臨的壓力和困難。
“這隻是訴訟前必須要走的流程,後續還要到法院起訴,我們會繼續搜集證據,你不要太擔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林知南寬慰她道。
每一次當她覺得證據搜集特彆困難,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她都會想到何娜。
自己長大後,終於也成為了像她一樣的人,對那些曾經和自己一樣身處困境的人說著安慰鼓勵的話,替她們一點一點找到希望。
“南姐,你看那邊!”姚可搖了搖她的肩,手指向不遠處的停車位。
“那兩個是不是那個男律師的老婆和孩子啊?”
林知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好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興高采烈地衝向徐嘉譯,然後被徐嘉譯親昵又寵溺地抱在懷裡。
一個年輕女人手裡提著購物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和徐嘉譯有說有笑。
好一個美滿的三口之家。
“自己有個那麼幸福的家庭,難怪沒有同理心。”
對啊,他現在終於擁有了曾經渴望得到的平凡又幸福的小家。
今天是他們十年來的第一次重逢,本來應該平淡又客氣地寒暄一聲“好久不見”的。
林知南看呆了,好久沒回過神來。
晚上回到家,林知南洗完澡,把自己撂倒在床上,累得什麼也不想乾。
林知南除了在律所接案子,在抖音還是個坐擁十萬粉絲的法律主播。本來今晚九點還要開直播給粉絲答疑的,可今天遇到徐嘉譯,她突然覺得自己好累好累,像沙子壘起來的塔,被風一刮,突然就倒了。
不過就是一個前男友而已,有什麼好難過的呢。她平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可是她這樣想著,眼角偏偏又流出淚來。
那些原本以為早已經隨著時間消散的回憶死而複生般翻湧到腦海裡來。
“叮咚——”
微信消息提示音響起。
林知南抹了抹臉頰,拿起手機。
【蟹老板:南,我和陳飛周下周結婚擺酒,你有空過來給我當伴娘嗎?】
這條還沒回複,下一條新消息就跳了出來。
【蟹老板:[悄咪咪]據說徐嘉譯也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