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烏漆嘛黑的什麼也看不見,戚途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就隻能看見殷止微的一雙眼睛。
兩個時辰前,他絕不會想到要和她死在一起。
戚途會在這裡,原因是一個瘋子。今天是中秋佳節的後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本來是個賞月的好日子,但張府裡卻冷清。張尚書在忙公事,而張明橋,他今天金榜題名,在殿試中一舉拿下狀元,正參加瓊林宴。
在府裡呆著也無聊,於是在殷止微的提議下,朱夫人帶著他們出府逛燈會。
戚途不遠不近地綴在她們後麵,對這些繽紛絢麗、流光溢彩的燈興致缺缺,人流擁擠,他感覺到有人擠在他背後,沒等他拉開距離,一把刀抵在了他後腰。
“不想死就跟我走!”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惡狠狠地說。
上車、挨打、暈倒,行雲流水。等戚途醒過來,後腦還殘留劇痛。這個人像是生手,掌握不了打暈的力度,所以下了死手。
腦後熱乎乎的,在流血。
他雙手雙腳被綁住,倒在地上,臉下是冰冷的石磚。眼睛被布蒙上,一股難聞的餿味,黑暗中,戚途豎起耳朵,聽見隱隱的風聲,樹葉晃動的聲音,還有溪流聲。……在山上?
他儘力保持冷靜。
“你醒了。”
對麵冷冷的一聲,聽聲音是那個拿刀抵著他的年輕男人。
“你是應發的人。”戚途嘶啞地開口,“你知道我是誰嗎?綁了我,回去應發不會讓你活著。”
對麵卻一聲冷哧,接著戚途臉上的布被粗暴地扯開,燭火蟄進他眼裡,他眯了下眼,然後看清了麵前的人。
一個二十來歲、麵容白皙的年輕男人,神色瘋癲,下巴上全是胡茬,兩眼爬滿紅血絲,正凶狠地瞪著他。陌生的臉,戚途很快意識到違和感所在:他太書生氣了,看著像讀書人,而不像打手。
他轉著眼睛打量周圍,一間不大的房間,窗外竹木幽深,淅淅瀝瀝在下小雨。確實是山上。屋裡唯一的光亮是這男人手裡的燭台,在燭火的邊緣,隱約可以看見一張書案。
看著像是誰家的山齋。
“你不要恨我,”那男人說,“要恨,就恨你那個陰險毒辣的養父。他殺我父親,我便殺他兒子。”
他說完便揮舞匕首刺向戚途,戚途奮力一扭身,匕首堪堪錯過他肚腹,貼著腰劃下,登時血流如注。一陣尖銳的疼痛,戚途額角冒汗,顧不得喘息,再次奮力掙紮避開下一刀。
兩人在這黑暗中纏鬥起來,一個是文弱書生,不會殺人,另一個過分頑強,連著避開了好幾刀。戚途暫時沒死,心卻越來越沉。這人雖然手生,但畢竟是個成年男人,又處在癲狂中,根本不聽他說話,隻一刀接著一刀要捅死他。這樣下去,他遲早會死。
怎麼辦?戚途額頭冷汗涔涔,真的要這麼死了?
腦中閃現一個身影,“你有我……”模模糊糊的聲音,他在心裡冷笑一聲將這些驅散出去。不可能的,他被綁走時離她有一段距離,人山人海、聲音嘈雜,她壓根不知道他被綁走了。現在不知過去了多久,她或許能意識到他不見了,但就算想找,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真可笑,這種結局……
就在此時門“砰”的一聲大開,秋風攜雨呼嘯闖來!
戚途一震,那男人也是一驚,兩人齊齊往門口望去。幽微的月色下,一領白衣飄飄搖搖。“你是誰?!”那男人驚慌地起身,舉刀對準那人,“你、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一個慢騰騰的聲音:“恰好路過。”
她慢慢進來,渾身是雨水,順著撕破的裙擺往下滴。她還受了傷,胳膊、腿上好幾塊血跡,最駭人的是她頭上,一道鮮血流下來,半張臉都是血紅。
這怎麼也不像是剛好路過,倒像是一路連滾帶爬過來的。
戚途看著她,看見她向自己投來的眼神,忽然脫力地倒回地上。理智上他知道不是放鬆的時候,可他確實有種忽然鎮定下來的感覺。
她居然趕來了,但不幸的是,隻有她一個人來了。殷止微很快被綁著扔到戚途身邊,趁著那男人去門口確認還有沒有人的功夫,扭頭低聲問他:“你怎麼樣?”
戚途肩膀、腰上幾處劃傷,血把衣裳浸透,但沒傷到要害:“死不了。”
“應發的人?”
“吳茂的兒子,被應發當刀使。”
戚途之所以這般推測,一是這男人顯然沒殺過人,下手生疏、拖泥帶水,如果應發要做掉他,不會派這樣的人。二是他說張正殺了他父親。張正沒殺過人,唯一沾邊的隻有那個吳茂。是應發鼓動輿論,聲稱吳茂被張正逼供而死。
兩人幾句話搞清楚情況,殷止微便在那男人轉過頭,還未開口時便先聲奪人:“為了令尊著想,吳公子,收手吧。”
提到父親,那男人愣住。
“你也看到了,我是一個人來的,我不想傷害你。我隻是想救戚途。”殷止微又道,“也想來救公子。”
聖光普照,菩薩度人,戚途躺在地上,隻想冷笑。但眼下實在不適合拆她的台。
接下來殷止微巧言如簧、舌燦蓮花的本事,實在讓他另眼相看。她來之前,千鈞一發,她來之後,幾句慢悠悠的話一講,竟讓男人動搖了。
她說,死了一個戚途,無非是當下能逞一時之快,張正又不止這一個養子,當下痛苦,以後豈不是很快就忘了。而你伏法受誅,世人眼中你是喪心病狂的殺人犯,吳大人還是那個貪汙百姓救命糧的貪官,遺臭萬年。
她又說,活人比死人有用,與其殺了戚途,不如利用戚途,為吳大人翻案洗刷汙名……
都到這時了她說話還是緩慢,那男人心急,好幾次讓她說快些,戚途在一旁,接過話替她說道:“你可以拿我去要挾父親,讓他將自己逼供的罪行大白於天下,還令尊一個清白。”
殷止微點點頭。
他倆說的太動人,竟然唬住了男人,他像個蒼蠅一樣在屋裡轉了幾圈,先前被應發完全說服的頭腦,又產生了動搖:
或許我不用殺人,也不用赴死,還可以讓父親沉冤昭雪?
他越想越覺得可行,便要回去寫勒索信,和張正談判。把殷止微和戚途綁好之後,便鎖上門匆匆離開。戚途望著門關上,屋內重新暗下來,隻有窗戶外還有一絲微光。
“他回不來了。”
殷止微說,恰好說了戚途心裡所想,他接著道:“應發的人會來。”
“嗯。”殷止微咳嗽兩聲,“到時我們就沒法像剛剛那般拖延,隻能死了。”
和殷止微說話不需要太費勁。他一下子就能想到她的考慮,反之亦然,她也能明白他在想什麼。
窗戶外是一片幽幽綠色,竹木在風雨中簌簌搖動,月光黯黯,像浮動著乳白的煙。殷止微在這樣的背景前,一半臉素白地像是要融進月光裡,另一半卻血跡斑斑。
“你怎麼會在這裡。”戚途聲音嘶啞。
“你被帶走的時候,我正好回頭望了你一眼。”殷止微說,“我騎馬一路跟著你們,但後來怕馬蹄聲太明顯,你們進山後我就棄了馬,自己走上來。”
她身上那些傷,戚途想道,是上山時弄的。雨天路滑難行,她又是個弱女子。
“隻有你一個人?”
“來不及叫彆人。”殷止微慢吞吞道,“運氣好的話,或許朱夫人他們能跟上我。”
“……”戚途沉默了一會兒,“好笨。”
不叫後援,就敢一個人過來送死。
“小公子,若我不來,你剛剛就已經死了。”殷止微慢慢道,“看你被帶走,我當時顧不上那麼多。”
兩人頭破血流地坐在一起,這繩子綁的結實,無一絲掙脫的餘地。戚途在失血,殺手不知何時會來……此時的寧靜,竟變成臨死前的最後一段時光。
“如果這次沒有死,你想做什麼?”殷止微忽然問。
“給我母親報仇。”戚途沒有一絲猶豫,“殺死我母親的人,我要讓他血債血償。”
直至現在,他閉上眼睛,仍能看見當初母親泡在雨水裡青白的臉。從十一歲到現在他一刻都沒有忘過,想要複仇,想要那個該死的“兄長”償命。不僅是償命,他還要奪走他珍視的一切,王位?親人?他要他加倍品嘗他的痛苦。
“你呢?”
殷止微想了想,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現在才覺得,以前活的竟毫無意義。”她說,“沒有做成過什麼事,也沒有想做的事。現在死了,陰曹地府,閻王問我,我也隻好說,我殷止微蹉跎一生了。”
戚途靜靜地聽著。蹉跎嗎?他似乎也是如此。
“戚途,”她口風一轉,“你要殺寧王,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一個是朝中舉足輕重、身份尊貴的藩王,一個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庶子,後者要怎麼擊敗前者,難於登天。這些戚途都明白,可他必須要做這件事。
“好。”殷止微沉吟片刻,“如果這次沒有死,我幫你殺了寧王報仇。”
“什麼?”戚途一驚。
“你不相信嗎?”殷止微望向他的目光堅定,“我們兩個,可以做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