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途陰沉地瞥了她一眼,並不搭理,自顧自進門。張府這園子乃是請的蘇州匠人所造,疊石流水,都是江南園林的雅致味道。殷止微慢慢地跟在戚途後頭,走過兩色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不往自己小院裡去,卻繼續跟著戚途往北邊走。
戚途突然停下。
他猛地扭頭,冷聲道:“你到底是何居心?”
秋海棠開的正繁盛,少年站在花樹下頭,玉麵映紅花,花色襯容色,豔光不可逼視。殷止微眯了眯眼,慢吞吞地道:“在外頭買了點新鮮玩意兒,想送給二公子賞玩。”
果兒將一隻小木盒送上去,樺木盒子裡一套十二個小木雕,做成十二生肖的樣子,塗上油彩,鮮亮生動、憨態可掬。
“那鋪子上隻剩這一盒了,小姐自己都沒有呢。”果兒道。
戚途有些出神。
幼年在王府時,母親覺得王府規矩森嚴,深宅憋悶,父親也時不時帶這些小玩意兒來逗她開心。他看著眼饞,總要去搶母親的,父親作勢要生氣,母親就笑著教訓他不該跟兒子置氣,轉身就把東西都給他玩兒。
自從……好多年沒見過這些了。
“又送糕點,又送這些破爛,你是想賠罪吧。”他發出一聲冷笑,“你當慣了人人都愛的菩薩,有人討厭你,你就抓心撓肝地難受,所以急吼吼地想討好於我——我不妨把話說明白,我偏不會原諒你。”
一個個都想把自己裝的白璧無瑕,他偏不要讓他們如願。
殷止微搖頭:“二公子誤會了,我送這些,並非蓄意求得原諒。隻是心中惦念你,想把好的留給你。”
一陣風驟然刮起,把海棠吹得飄飄搖搖,戚途眉梢一動,方才微微睜大的眼睛又垂下去。
這又是什麼新的戲弄羞辱他的手段嗎?
殷止微。和張明橋、張正、和這府裡的每一個人都一樣,從骨子裡鄙夷他。隻不過他們這種人喜歡惺惺作態,心裡再厭惡,麵上也裝的和善,倒弄得他的不滿都像是自己不識好歹。
更叫他惡心。
還不如像那些下人一樣,把看不起都寫在臉上,明著跟他作對,也算光明正大。
那日他隻不過是想請求她彆把事情告訴張正,隻是想說這一句話才靠近她,她卻像是被什麼醃臢東西近身,唯恐避之不及,不顧他的警示慌亂後退,腳一滑掉進了水裡。
後來更是當著所有人的麵,羞辱他是娼妓之子。
這樣的人,現在說惦念他?
“二公子不信。”殷止微咳嗽兩聲,一副似乎要被風吹跑的弱態,“無妨,日久見人心,我們來日方長。”
她說完要說的話,便轉身欲走。背後卻響起戚途的聲音:“好啊。”
“什麼?”
“來日方長,”戚途聲音裡有一絲惡意,“你說的話,我等你證明。”
倒要看看她能裝多久,他不信她討好自己時心裡能不惡心,既然她難受,他就快活。
*
貓兒辦事出乎意料地很快,殷止微晚上就得到了消息,原來那男的叫做戚元,本不是京城人士,吳地口音,四五年前來到的這裡。這人就是個爛賭鬼,天天就是賭錢喝酒嫖妓,從來沒見他做過什麼正經營生,也不知道錢從哪裡來的。
錢,自然是從戚途那裡敲來的。巧的是戚途為了隱藏身份,隨的母姓。這個男人也姓戚。
“是戚途那個舅舅?”係統靈光一閃,隨即又陷入沉思:“可如果他是舅舅,他手裡的人就不是舅舅,那除了舅舅,又是誰呢?”
貓兒在一旁嚼著一塊雪花牛乳酥,懶懶道:“對了,除了你,還有彆人也在找他。”
“嗯?”
“說是昨天也有幾個黑衣裳的大漢來問過,很凶。不過戚元很滑頭,誰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所以他們也沒找到人,回去了。”
讓貓兒下去後,殷止微想著他提到的那幾個黑衣大漢,陷入思索。係統還在糾結:“所以這個戚元到底是不是舅舅?”
“是或不是,都不能讓那些人先找到他。”
“啊?為什麼?”
“戚途有次差點被他哥哥殺掉,對嗎?”殷止微道,“把那一段調出來看看。”
本朝嫡庶不分,已有爵位兄終弟及的先例,現任寧王當初趕走戚途時或許為名聲考慮,或許單純沒想太多,並沒有殺掉他。結果現在寧王妃體弱,隻有一個女兒,不能再生育,他害怕自己死後戚途蹦出來繼承了寧王之位,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想趕儘殺絕。
戚途幾乎死去,但最後逃了出來,因為張家遲遲不去救援,從此徹底恨上了張家。
“寧王並不知道戚途現在身在何方,隻能從戚途舅舅的關係往下查,順藤摸瓜,摸到了這個男人。”殷止微托著下巴,“正好和我們撞到了一起。”
係統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可問題是,你怎麼能確定那些是寧王的人?也有可能是追債的,戚元不是爛賭鬼嗎。”
“彆忘了他剛敲到二百兩。”
“唔,”係統想了想,“可就算是寧王的人,最後通過他捉到了戚途,又怎樣呢?戚途又沒有死,隻是黑化了而已。”
殷止微悠悠道:“我並非怕戚途被抓,隻是不願戚元落到他們手裡,他那兒有我要送戚途的人情。到嘴的好鴨子,不能讓彆人吃了。”
“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這個人情?”係統不解。
“不然拿什麼證明我對戚途一片真心呢?”殷止微托著下巴露出微笑,話說的動聽,這微笑裡卻暗含一股危險的意味,“靠糕點、玩具,每天噓寒問暖嗎,這些小兒科的玩意兒攥不住人。要做呂不韋,得獻上些真東西才行啊。”
偌大的京城,找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況且光靠貓兒一個人找,必然不如寧王那麼多人快。殷止微便讓貓兒把消息散出去,很快,賭場的人都在傳戚元得罪了一位大人物,要被抓了。這消息在彆人看來雲裡霧裡,可戚元本人卻一下子就明白:這肯定是寧王要找他。
他第一想法是趕緊逃出城,但很快被他自己否了:寧王必然會想到在城門設暗卡,他出城無異於肥豬跑進屠戶家——送上門的肉。思來想去想不出脫身辦法,那幫黑衣人又每天都在附近晃,把他捉住也隻是早晚的事。驚懼之下,他不得不去找最後的門路,跟尾巴著火的耗子一樣竄到張府,想讓戚途幫他。
門房去通報戚途,在戚途聽見的同時,係統同步給了殷止微:
“宿主,有個自稱是戚途老家親戚的人來找他。”
“嗯。”殷止微抬頭,“果兒,去知會貓兒一聲。”
等戚途趕到門口,門口空無一人。他四下望去,不見人影。
這時門內出來一頂月白轎子,裡麵人掀開轎簾,對他微笑:“二公子,好巧。”
是殷止微,她問:“你也要出門嗎?”
戚途內心煩躁。戚元青天白日地跑來張府找他還是第一次,不知又要出什麼幺蛾子,可怎麼人又不見了。他無視掉殷止微,扭頭去問門房。
殷止微放下簾子:“我們走吧。”
轎子出了府,一路七拐八拐,到了一處舊胡同,停在一個破落小院門口。殷止微下了轎,吩咐轎夫在外頭候著,自己戴上一頂白紗冪籬,帶著果兒進去。
到了院中,她低頭對果兒道:“一會兒不論發生什麼,不要出聲,不要逃走。害怕就低頭不要看。”
果兒打了個寒戰,低聲道:“是。”
殷止微踏進堂屋,破敗的屋子裡,戚元神色驚恐地摔在地上,兩股戰戰。他已經經曆了“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階段,這會兒臉色灰敗,已經認栽了。
“貓兒,”殷止微被灰塵嗆的輕咳兩聲,“先斷他一隻手。”
“啊?!”戚元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怎麼還沒問話,就先斷手?!“等、等一下,等一下!”他慌忙看向眼前白色冪籬的女人,安靜立著如同一尊白瓷塑像。
可沒想到卻是個惡鬼!
高大的年輕男人走過來,一把拽住他手腕,任戚元如何掙紮都無濟於事。在他慘烈的嚎叫聲中,年輕人手裡的棒子利落敲下,一聲脆響。
果兒肩膀一哆嗦,深深地低下頭去。
殷止微耐心地等戚元熬過最開始的劇烈痛楚,等到他逐漸習慣疼痛,耳鳴散去,耳朵裡能聽見聲音時,才開了口。
“我家主人讓我問問你,”殷止微不緊不慢道,“ ‘孤的弟弟呢?’ ”
果然是寧王的人!
戚元幾乎暈死過去,剛剛一路上在肚子裡編好的鬼話、想好的對策,都糊成一團,再想不起來了。他隻不過是一隻小螻蟻,怎麼能跟堂堂寧王對抗?他痛哭流涕、上氣不接下氣:“小的說、小的都說,萬望王爺饒小的一命!”
他骨頭這樣軟,倒是讓殷止微有些意外,不過正好,省了她許多手段。
“好啊。”殷止微緩緩道,“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說得好,我就放過你。”
戚元登時眼睛一亮:“謝、謝女公子!小的這就說、這就說,這都得從我那個表子、爛貨姐姐說起……”
他布滿油汗的臉部肌肉狠狠抽動,看上去恨極了,咬牙切齒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