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窗外小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將青石地板洗刷的發亮,階上的苔蘚沾染了潮濕霧氣,愈發青翠。
阿桃掀開簾子,清新的泥土味撲入鼻腔,她盯著攥在手裡的一串銅錢,不知在想些什麼。
“死丫頭,怎麼還沒來?”
隔壁再次傳來不耐煩的吆喝聲,阿桃不再耽擱,拍拍裙子跨進了屋子。
屋內空空蕩蕩,中間擺著一張破舊的木方桌和幾條長凳,牆角處的櫃子壞了一扇門,無力斜垂著。
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正坐在長凳上,翹著二郎腿,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阿桃,手掌向上攤開,等著來人將東西放上來。
阿桃把捏在手裡的銅錢交給婦人,默不作聲地看著她數錢。
本就不多的銅錢很快被清點完,中年婦人眉一挑,眼神轉而盯著阿桃,不滿道:“怎麼才這點?”
“這幾天總下雨,路上人少,沒賣多少帕子出去。”
“好啊,你個死丫頭,學會撒謊了是吧?你定是悄悄藏了錢!”李三娘站起身,怒氣衝衝地看著她。
“我和你爹天天累死累活,養你吃養你喝,你倒是背著我們享受上了?你良心被狗吃了?唉呀,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養了個白眼狼丫頭啊!”
麵對這番蠻橫的指責,阿桃心裡並沒什麼波瀾,這樣的事隔三差五就會發生,她早已習慣。
而她麵前這位,李三娘,所謂的母親,其實並不是她的親娘。
阿桃是鎮上的老和尚撿來的孤兒,那時李三娘夫妻兩來求子,老和尚說他們子女緣淺,必得先收養一個孩子積攢福氣,順勢將阿桃給了她們養。
剛開始夫妻倆對阿桃倒也不錯,後來兩夫妻真的生下了兒子,就一下暴露了本性,對她動輒打罵。那時阿桃還小,被打了也隻會哭,她不明白為什麼疼愛自己的爹娘會變成這樣。
後來她大了,終於明白,不再躲在房間裡哭,因為她明白眼淚在他們麵前沒有任何作用。
不知為何,阿桃望著眼前暴跳如雷的養母,心底居然生出幾分慶幸,這不是自己的親娘。
“阿娘,你要相信我啊,是真的。我房裡還有沒賣完的帕子,你不信我拿過來給你看。等天氣好了我又出去賣,那時再把錢給你。”
一雙水盈盈的眸子看的李三娘將信將疑,她把錢揣進了自己的腰兜,對著阿桃擺擺手,“你最好老實點,行了,快去做飯吧!”
阿桃轉身跨出門,白淨小臉上淚痕還在,方才的可憐神色卻瞬間消失不見,眼底平靜如湖水一般。
“怎麼又沒有肉啊?我不吃!我不吃!”
裡麵傳來筷子落地的聲響,李寶德又在發脾氣,李三娘正好聲好氣地哄著,“哎喲小祖宗,彆氣啊,娘明天就給你買肉去啊,先好好吃飯好不好?”
“這個壞姐姐啊,整天做些亂七八糟的糊弄我們大寶,咱們不給她吃好不好?”
“不給她吃!不給她吃!”李寶德大喊道。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此刻兩人肯定惡狠狠地盯著她,阿桃也懶得搭理,埋頭吃自己的飯。
兩人終於吃完,阿桃收拾碗筷正要去洗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阿桃冒著雨快步過去打開門,是隔壁張嬸子,還不等她問,張嬸便急匆匆地開口:“阿桃,你娘呢?”
見她神色著急,阿桃趕緊道,“在裡麵呢。”
張嬸子聞言,徑直衝進了屋子。
“喲,老張家的,這是怎麼了?什麼事這麼急啊?來,坐坐坐。”李三娘正悠哉地磕著瓜子。
“你還擱這兒呢!你男人在鎮上賭錢,讓給人扣住了!說是要宰他的手,再不還錢,就要拿他的命呀,你快去看看吧!”
“什麼?!”李三娘一下子被抽了魂似的,嚇得直接癱坐在地。
“張婆子!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閃了舌頭!”
“哎呦,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你男人在鎮上賭錢的事,村裡誰不知道?”
李三娘沒話說,坐在地上大哭大鬨起來。
阿桃去扶她,她卻好像找到了發泄點,開始胡亂拍打著阿桃,嘴裡不斷咒罵。
“你這個災星呀!都是因為你,我們家怎麼養了你這個喪門星啊!”
阿桃任她打著,臉上滿是是委屈的神色。一旁的張嬸看不下去,把她拉到一邊。
“你打她做什麼呀?好好一個姑娘在你家真是作孽啊,還是趕緊想想辦法吧!話我也送到了,好自為之吧!”
說罷便轉身走了,屋子裡隻剩下她和崩潰的李三娘。
阿桃擦擦眼淚,冷漠地看著地上的李三娘,提醒她,“娘,你還是快去看看吧,萬一爹真有什麼好歹可怎麼辦呀?”
李三娘方才回過神,憤憤瞥了她一眼,從地上爬出來,回屋鼓搗了一番,帶著李寶德慌慌忙忙出了門。
她倒是希望李老三真的彆回來。她知道,他們夫妻倆得了兒子還養著她,無非是存了讓她給他們的傻子兒子當童養媳的心思。
可即便如此,那李老三還時常用惡心的眼神盯著她,甚至幾次想對她動手動腳。
他們不在,阿桃樂的乾淨,在自己屋裡繡了一下午帕子。
自她懂事以來,就要做繡活補貼家用。
說是補貼家用,實際錢都進了他們夫妻兩的口袋。她也漸漸地不再全部交給李三娘,而是自己偷偷留下一些。
看著木匣子裡這些年她偷偷攢下的錢,心想再多一些,再多存一些,她就離開這個地方,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
夜幕降臨,院子裡終於響起吱呀的開門聲,他們回來了。
阿桃透過窗戶的縫隙小心翼翼地觀察,看到三個人影。
李老三居然回來了,家裡窮的叮當響,哪來的錢贖李老三?
幾個人往堂屋裡走,阿桃心下疑惑,起身穿了鞋,到廚房裡給他們端熱好的晚飯。
“爹,娘。你們還沒吃飯吧,我熱了飯菜,你們快吃吧。”
李老三躬著背,盯著桌上的飯菜沒說話,一旁李三娘卻和聲細語道,“還是咱們家丫頭懂事呀,知道心疼爹娘。”
李三娘的一反常態讓她心裡愈發不踏實,直覺告訴她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娘,我今天又做了帕子,明天我再去鎮上賣吧。”阿桃悄悄觀察著夫妻倆的神色,試探性開口。
此話一出,李三娘夾菜的手突然頓住,臉色也變得不自然,結結巴巴道,“明,明天啊,阿桃啊,你不是昨天才去過嗎?休息幾天吧,明天就先彆去了!”
一旁李老三趕緊附和,“是呀,明天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和你娘擔心你累著啊!”
阿桃看著這兩張虛偽的嘴臉,心裡冷笑,正當她還要開口,一旁的李寶德突然抬手指著她,大喊:“不要你了!爹娘不要你!要……”
李三娘一驚,神色驟變,連忙捂住李寶德的嘴,死死捏住,絲毫不管李寶德的嗚咽抗議。
“小孩子家家的淨胡說!好孩子,時候也不早了,快去睡覺吧,啊!”
李三娘一臉諂媚,阿桃卻如墜冰窟,她迫使自己冷靜著回了屋子。
家裡沒錢,卻把李老三贖回來了,夫妻兩奇怪的表現,剛剛李寶德沒說完的話……
她心裡猜到七八分,他們應該是把她賣了抵債了。李老三是個懶惰成性的酒肉徒,肯定不會把她賣到什麼好人家,十有八九是酒樓妓院。
李三娘刻薄懶惰,李老三賭錢好色,生個兒子又天生癡傻,家裡幾乎所有的活都是她在做,本來準備過些日子再走,可沒想到這對夫妻居然如此狠心。
阿桃將裝錢的木匣子從床下掏出來,下了決心,她必須趕緊離開,很可能明天就會有人上門來要她。
夜已深,外頭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動靜,李氏夫妻的屋子也早就沒了光亮。
阿桃小心翼翼地推開屋門,朝大門走去,動作極輕。
就在她剛剛跨出院門時,後腦勺卻猛的傳來一陣劇痛,一陣天旋地轉,阿桃失去了意識……
躲在暗處的李老二拿著棍子走出來,屋裡的夫妻兩聽到了動靜,趕忙跑出來。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說這丫頭不老實吧,要不是我讓老二守著,早跑了!明天你還見得到人啊?”李三娘指著暈倒的阿桃,十分得意。
清麗的少女倒在冰冷的地上,李老三眼睛裡又冒賊光,“哎呀,可惜了呀,可惜了。”
話音剛落,就被李三娘揪住耳朵,訓斥道,“你個死貨啊你,還惦記呢?這下好了,為了贖你,咱們兒子媳婦都沒了!”
一旁李老二接過李三娘給的銅錢,在手裡掂了掂,“到底是十四五歲的小丫頭,一棍子下去,再機靈也沒用!”
……
正午日頭正足,刺眼的光線射入窗戶,阿桃悠悠轉醒。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精致的房間,她認得,這正是鎮上最大的青樓鶯歌坊的裝橫,她給樓裡的姑娘送過帕子。
腦袋暈乎乎的,昨天被敲打的地方生疼,阿桃想要伸手揉揉,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捆了起來,昨晚穿的粗布衣裳也被人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襲碧色清紗。
阿桃整理思緒,回想昨夜,她親眼看著李老三夫妻進了屋,應該是有人專門在門口蹲守。他們夫婦都是沒腦子的,定是有人同他們說了什麼。
自己絕不能坐以待斃,阿桃艱難地支撐著坐起身來,她沒有戴任何首飾,隻能用牙齒去一點點撕磨捆住雙手的繩子。
雖然效果甚微,可眼下她也做不了彆的,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和開鎖聲,有什麼人來了。
阿桃迅速將雙手並咬過的繩索藏進層層疊疊的裙子裡,麵上做出一副驚懼的神態。
門哐當一下被打開,迎麵走進來幾個人。
為首的是一個衣著浮誇的中年女人,臉上塗了厚厚的胭脂,身上的香粉氣有些刺鼻。
女人用打量的眼神不住掃視著她,唇角勾起滿意的微笑。
“那李老三一副邋遢樣,沒想到竟能生出這般姿容的女兒。”
一旁年輕女子趕緊湊上來,“誰說不是呢?媽媽有所不知,我聽說呀,這是李家撿的女兒,不是親生的,怪不得舍得呢!”
“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老鴇問她。
“我…我叫阿桃。”女孩語氣生澀,怯生生地看著來人,眼角微紅,看上去極其可憐。
老鴇輕笑,“好孩子,彆怕,隻要你今後在樓裡好好跟著我,保你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啊。”
一行人走後,有人來解開了阿桃的繩子,日日讓她在樓裡學規矩,每天都安排不同的姑娘來教她,她一麵配合,一麵尋找機會,奈何他們看得實在緊,根本沒有機會逃走。
這天,阿桃正坐在梳妝鏡前出神,忽然有人進來的聲響,應該又是來教她“規矩”的姑娘吧。
隻聽那人輕輕合上門,然後背後一句傳來熟悉的聲音。
“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