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底是什麼呢?在漫長的黑暗中,謝九翎躺在淩亂的巨石之間,他一直昏迷不醒,夢裡光怪陸離,他看見一些從未見過的人的臉與陌生事物,他看見一些細小的明亮的光點在自由慢慢的飛翔,他聽到它們在竊竊私語,但具體說的什麼,他聽不清。
如果死亡就是這樣的話,倒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但見不到想見到的人的臉,心如刀割。
他的阿奶是個胖胖的愛笑的小老太,做的一手拿手好菜,對於她做的菜,謝九翎沒有不愛吃的;他的阿爺也是個慣常笑嗬嗬的人,大部分時間他隻在一旁聽著他和阿奶講話,他愛撫摸他的頭,然後說“九翎又高了個個頭,好阿好阿。”然後又去做事了。
在他小時,阿爺每次從樹林回來,都會看見家門口站著一個小蘿卜頭等他。如果是冬天,他和阿爺的鼻頭都會紅通通的,他向快要到了的阿爺跑過去,湊進他懷裡,阿爺會抱起他,高高地舉著他。
阿爺會大笑,說“你個小兔崽子,不是說了不要你等了嗎?”他直搖頭,頭晃得像個撥浪鼓,奶聲奶氣的回答道,“就要等阿爺,就要等阿爺。要阿爺舉高高!”
“我看你不是想阿爺舉高高,是饞阿爺帶回來的野果吧?”阿爺學著他,搖搖頭,將頭湊近他的臉,兩爺孫親親熱熱的蹭蹭鼻尖。他那蝴蝶羽翼般的睫毛在陽光下輕顫,疏疏落落散下快樂。
又玩鬨了一陣後,阿爺將他放下來,從背後的背簍裡掏出一小袋早就準備好的從山上摘來的熟透了的野果,“好了,去吃吧。”阿爺拿給他。那袋子他剛剛好拿得住。
他從裡麵拿出一顆黃色的金櫻子出來,舉起手來,抬著頭,試圖踮起腳夠阿爺,又跌回去,又踮起來,笑著說“阿爺先吃。”
阿爺看著他這俏模樣覺得好笑,“好好好,乖孫,阿爺吃。”阿爺彎下身,靠近他的手,一口咬住了金櫻子,阿爺吃著,笑了笑,“恩,真甜。”
他轉過身,又向屋內跑去,邊跑邊大喊“阿奶阿奶,阿爺回來了!”
阿爺慢慢跟著他,那麼小一個人,跑的再快又能有多快呢。進了屋,阿爺就被小人兒借花獻佛的樣兒又逗笑了。
如果是夏天,阿爺會帶著漫天金紅色霞雲在黃昏時回來,村裡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冒了青色的嫋娜的炊煙,長長的高高的,他仰著頭看,頭仰得高高的,整個人都快要向後倒了。
他看到阿爺,像一隻撒了歡的小狗,快快樂樂地欣喜若狂地跑過去,邊跑邊喊,“阿爺阿爺阿爺...”一直喊道阿爺應了他,他還在喊,像怎麼喊也喊不夠。
“阿爺,你回來了。”他雙眼亮閃閃水潤潤,他抬著頭看著滿頭汗水的阿爺,笑容璀璨。
“恩。”阿爺氣喘籲籲地用手抺著額頭上的汗水,被束起的一頭半百的頭發濕了幾多。
兩爺孫手牽著手回家。“今天回來的有點晚了,等急沒有?”阿爺邊走邊低下頭笑著問。
“沒有。我想阿爺。筍兒姐今天來了,送了些東西過來。阿奶今天做了茄子和土豆,九翎想吃,但要等阿爺回來。阿爺阿爺,我們快些走。”小人兒被自己說的饞了,嘴邊淌下口水,他羞羞地偷偷擦掉,兩隻眼睛軲轆一轉,怕阿爺看到又笑話他。
阿爺其實看到了,趁謝九翎沒看到,阿爺微微地笑了笑,像隻正在算計獵物的狐狸,待他擦完轉過頭來,阿爺又恢複了正常的表情。
謝九翎不知道他從如此高的崖上墜落竟未死是為什麼,難道是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難道是他真是那什麼仙人血脈?他仍然固執的相信自己是個普通人,是這芸芸大眾中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一個凡人。什麼仙人?什麼仙人之子?他絕不會是。
一介帝王聽信謠言,就毀了他的家,讓他的至親死於刀劍之下。
夜晚的寒風冷進人的骨子裡,仇恨的雙手緊緊拽住了他的心。可他能怎麼做嗎?他從昏迷中睜開雙眼,眼裡一片麻木再沒有了之前少年的明朗澄澈,裡麵如同廢墟一般寂滅,仇恨的迷霧籠罩。
他有點茫然的微抬起頭,像個稚兒一般呆呆地看著青灰色天空,前路何在?
他原本的願望不過是照顧阿爺阿奶,讓他們安度晚年,尋個相知的妻子,安定平穩度過一生。而如今呢?
官兵們肯定記住了他的臉,肯定會在縣中甚至全國張貼告示抓捕他。村子、家是不能回去了的。他想要複仇,可他現在出去就是自投羅網,官兵們肯定會來下麵追捕他的,可是現在他連起身都困難。
他極力抑止哭咽出聲,微微的嗚咽聲仍然從喉嚨裡傳出,他感覺到冷,感覺到自己的心像辣醬一樣被筷子翻來覆去的攪。
若真有仙,何不來救我?難道我不夠悲慘,不夠讓那冷血的仙人動動手指頭?
寒鴉在密林裡陰森悲鳴,巨石附近的深林裡傳來慌張的腳步聲,今夜沒有月亮,從遠處隱隱約約地投來暗黃色光芒。
他合上雙眼,猜測是官兵們追下來了,他安靜地等待著命運的到來。
腳步聲近了,他睜開眼,看清了,原來不是,他覺得好笑。
那是一個農夫,進山捕獵,這林子離他家比較遠,他晚上守著陷阱預備明天得了獵物回家。農夫舉著火把靠近,看清那躺在地上的是一個傷勢嚴重的滿臉淚水的少年,他應是從山崖邊摔落,他的衣服被山石草木刮得破破落落,顯出他滿身細長的傷痕來,傷痕仍然向外冒著血珠,不止身體外部受了輕傷,他的左腿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搭拉在身側。
農夫長歎了一口氣,他連忙輕輕地扶起謝九翎,用隨身帶著的一些藥和繃帶處理了一下謝九翎嚴重的傷勢。他將謝九翎背到身上,“娃兒,你是不是偷偷在山崖邊玩噢,你家人就沒和你說過有多危險嗎!”他背著謝九翎緩慢前行,“幸虧你是遇到了我,你命好啊。”
“娃兒,我是這山崖下的陳家莊的人,你叫我陳叔就行。”
謝九翎躺在陳叔的背上,他艱難地喑啞發聲,“陳叔,謝謝。”
男人的肩很寬厚,一如許多莊稼人一樣,如他的阿爺一樣。
在穩定平緩的晃蕩中,他又昏了過去,生死不知。睡夢裡,他耳邊傳來阿爺的咳嗽聲,阿爺溫柔地說:“九翎,乖,馬上就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