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穿流年,風吹竹林,春去秋來,又是深夏。
一高門大戶氣勢恢宏地佇立於京郊,一輛輛富麗堂皇的軺車接踵而至,也不乏徒步而來的白衣書生。
這戶宏偉的庭院正是暨國岑欀侯的府邸,他父親雖為征戰發家,但岑欀侯繼承爵位後卻分愛舞文弄墨,常常結交文人騷客,並且早些年開設群英宴,召集天下有誌之文人,來此赴宴。
赴宴賓客不僅有文人誌士明經論道以期被伯樂賞識,亦有權貴世族拉攏人才為自己所用,群英宴沒有地界限製,也無貴無賤,凡有雄才大略者均能收到岑欀侯寄來的請帖,不論是聲名顯赫的泰鬥,亦或是籍籍無名的學生,皆從四麵八方趕來赴宴。
收到請帖的人均以此為榮,因此早早來此等候,一時間岑欀侯府邸空地前人滿為患。
過了片刻,岑欀侯從門裡現身,笑容滿麵地迎客。
人們紛紛上交請帖進門赴宴。
當然也有不需要用請帖進門的人,他們單單露個臉,便被岑欀侯畢恭畢敬請了進去。
因為前來赴宴的賓客過多,所以除卻岑欀侯親自迎客外,還有他的管家在另一邊查看請帖,迎人進門。
不多時,一人不緊不慢地遠遠而來,其身著白袍,銀線祥雲滾邊,一頭墨發用木簪鬆鬆固定,一眼望去,素雅清麗,宛若酷暑中的一捧清泉,頓時吸引了不少視線。
看清來人的麵容後,眾人紛紛震驚地張大嘴巴,竊竊私語起來。
來赴宴的賓客雖穿著各異,卻均為男子,這一身白袍的竟是個女人。
文微末目不斜視,似是沒有聽到周圍的議論紛紛,眉宇寧淡,氣質清冷,雖麵容年輕,卻莫名有種世外高人之風。
她泰然自若地在後麵排隊,忽視掉旁邊投來似隱晦似明顯的視線。
這時,有人忽然在後麵推搡文微末,她步伐一踉蹌,向前走了幾步,眼眸深處一閃而過些許冷意,轉過身,看向後麵推了她的人。
那人身著青色麻衣,麵容秀氣,兩頰凹陷,一眼便知是個窮苦書生,他迎著文微末凜冽的眼神,竟還顫顫巍巍發著抖。
文微末眉心一皺,問道:“你推我作何?”
蔣子實又是一抖,他隱晦地看了眼旁邊的男子,硬撐著開口道:“你……是何人,憑什麼來群英宴?”
文微末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一麵容傲氣的華衣男子,她心下了然,嘲諷地勾勾唇,指著那華衣男子反問道:“那他又是何人,憑什麼來群英宴?”
純粹被強迫出頭的蔣子實瞬時有點不知所措,求助般地望向彭環。
被指著的彭環早已暴跳如雷,顧不上維持文人士子的優雅風度,一步跳出來道:“本少爺是陳國副相之子,你又是什麼東西,憑什麼來指摘本少爺?!”
文微末冷笑一聲,睨他的眼神不異於跳梁小醜。
“我自然是憑請帖而來,岑欀侯設宴時就曾言,凡接到請帖之人皆可赴宴,怎麼,你這是要反客為主,篡改岑欀侯設宴定下的規矩嗎?”
彭環氣結,指著她的手都在顫抖:“區區一個女人,怎麼可能會收到請帖?”
“女子又如何,與你有何乾係?”文微末唇角掛著一抹譏諷的笑,“你管得未免有些太寬了吧。”
兩人的爭執引來了在前麵迎客的管家,他皺著眉頭問道:“何事在這裡爭吵?”
彭環搶先一步道:“管家,她身懷假請帖,欲混入群英宴,還請快快將她趕走。”
文微末隻覺他蠢得不行,岑欀侯所發請帖均為親自用上好螺紋紙書寫,且有定數,如若造假,必定能一眼認出,即使造假之人真得能以假亂真,也絕不該如此大張旗鼓,招人耳目。
管家也是如此想法,他上下打量文微末幾眼,見她既無車馬,也無仆從,穿著普通,不像前來湊熱鬨的富貴人家,隻認為岑欀侯忙中出錯,發混了請帖。
他看著旁邊的彭環,並不想得罪陳國副相,隻對文微末道:“許是老奴出了岔劈,錯將請帖發給姑娘,實在抱歉,請姑娘先行離開吧。”
文微末唇角微勾,眼神卻沒有絲毫情緒:“是不是出錯,還要岑欀侯看上一看。”
管家皺眉,見她不知趣離開,神情已然不耐煩:“還請姑娘自行離去,不要讓老奴請出家丁。”
彭環又拾起自己的風度,看著她不俗的容色,假意關切道:“姑娘為何還不離開,若是有何難言之隱,我可以在自己府上給姑娘找個差事。”
周圍人紛紛出聲,譴責鄙夷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如雨點般密。
“果真是無知婦道,竟來此胡鬨。”
“快快離開,相夫教子才是你的正道。”
“也不知識得字否,竟敢來群英宴湊熱鬨……”
文微末眸色愈冷,眉宇覆霜,心中的噪鬱即將呼之欲出。
她修學以來,被夫子教授禮儀,心正氣和,不要輕易動怒。但任憑她怎麼學心也靜不下來,為了應付夫子,表麵功夫倒學了個十成十。
雖如今早已心下煩躁不堪,但麵上卻依然雲淡風輕,不甚在意的模樣。
聽到嘈雜之聲,岑欀侯聞聲而來,一眼便看到人群中央的文微末,皺了皺眉,一旁的管家連忙上前將事情原委道來。
岑欀侯聽了,總覺不對。
他親自書寫請帖,從未出過差錯,但他也的確未曾請過女子。
岑欀侯壓著眉,沉聲道:“這位姑娘,將你的請帖拿出來讓本侯一覽。”
文微末淡然上前一步,將懷中的請帖拿出來遞給他。
岑欀侯看清上麵的名字,心下一驚。
鐵畫銀鉤,明晃晃寫著“丘達”二字。
他仔細辨認,確是自己的字跡。
丘達可是聖賢泰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他平日銷聲匿跡,從不喜拋頭露麵。
前幾日岑欀侯好不容易摸到丘達大師的蹤跡,雖然不抱希望,但還是寄了一封請帖過去,沒成想丘聖人沒來,卻來了個女人。
他不敢妄下定論,親和地問道:“敢問姑娘,這請帖你是從何拿到?”
文微末語氣平靜:“晚輩師傅遣徒兒赴宴。”
岑欀侯一驚,麵上愈發恭敬,丘達收徒的標準可不低,若真是他的弟子,那必為曠世之才,何況還是個年輕女子。
岑欀侯臉上掛滿笑意,微微俯身,擺出了個請的姿勢:“姑娘,管家魯莽,還請不要在意,進府赴宴吧。”
彭環見岑欀侯一臉和藹,俊朗眉眼陰雲密布。
陳國前些年雖迅速崛起,但財力薄弱,國土範圍較之暨國還不值一提,他來此緣由,不僅是探討學術,更是與岑欀侯拉近關係,進而促進陳,暨兩國交好。
如今岑欀侯對這女人禮遇有加,說明這女人身份並不一般,很有可能在暨國地位崇高。
彭環思及此處,雖臉上一陣青白,但仍上前一步,對著文微末抱拳道:“實在抱歉,鄙人拙陋,誤會姑娘,還望海涵。”
文微末理也不理,徑直進了王府,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彎腰。
彭環心下難堪,卻又發泄不得。
他自幼讀書,天資聰穎,年紀輕輕便修訂著書,又是陳國副相之子,走在哪裡都是眾星拱月的存在,何時需要如此低聲下氣。
彭環氣結在心,轉頭冷冷看著蔣子實,無聲開口:“你完了。”
蔣子實臉色霎時蒼白,眼神帶著恐懼和祈求。
彭環見到他發抖,心情莫名好上了幾分,跟在後麵進了府。
熏風蕩起湖麵,將絲絲涼意吹進亭內,葳蕤草木蒼綠欲滴,一旁假山奇石羅列,水榭華庭臨水佇立,飛簷青瓦,亭台樓閣,曲折盤旋,頗為雅致端方。
亭內人聲嘩嘩,一眾文人雅士坐而論道,談古論今,麵前幾案放著新鮮瓜果,清樽美酒,和著管弦絲竹之聲,不時飲上一杯,怡然自得。
文微末擇一角落坐下,獨自飲酒,地方雖隱蔽不起眼,但仍吸引不少目光。
岑欀侯端著酒杯,笑著站了起來:“今日各位俊才登門赴宴,實屬本侯之榮幸,為聊表謝意,本侯在這裡先敬大家一杯!”
眾人紛紛起身,笑著行禮。
岑欀侯豪爽地一飲而下,眾人皆效仿。
文微末做做樣子地抿了一口,用手撐著下巴,一臉百無聊賴。
岑欀侯在首座笑眯眯地道:“光是飲酒攀談總是少了幾分樂趣,本侯特意出了一道論題,大家若胸有機杼,便朗聲發言,看誰能說出個漂亮的答案,好不好?”
座下眾人皆紛紛道好,摩拳擦掌準備大露頭角。
岑欀侯對眾文人雅士的反響甚為滿意,叫人在案上放上論題,高聲道:“若是有一國家欲將百姓收編於軍隊,戰時上陣廝殺,農時下地務農,平日照常發放軍餉,以此擴大軍隊,寬宥百姓,對於此策,眾賢如何看待?”
此言一出,眾人皆議論紛紛,卻無一人站出打頭。
岑欀侯站在一旁,目光隱晦地往一出飄去,時而拿帕擦汗,看著分外緊張。
文微末瞧見此幕,眯了眯眼,無聲勾勾唇角。
這時,蔣子實竟率先站出,他身形單薄,麵容沉靜,絲毫不見剛才那副膽小怯懦的模樣。
“小生以為,此法不妥。”
岑欀侯聞言,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