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淵頭疼,左耳的微型設備不停地發出警告嘯叫,電鑽般螺旋盤鑽地刺激著自己的腦神經。
〖警告,與編輯人距離過近。〗
直到陸淵離開沈叢十來米,係統才安靜下來,解除警告。
陸淵佩戴的耳夾,是軍方的工作輔助係統,在測試階段,用的人不多。設備不到紅豆大,設計成銀耳夾,固定在耳郭上,通過耳部神經元,一路將信息直達大腦,與飼主互動。
係統除了提供飼主需要的信息,還能迅速地對提供數據進行分析。中午在車內,沈叢的每個想法都被陸淵看破,因為係統裡,沈叢的行為分析清楚地寫道:樂觀貪玩,做事喜歡渾水摸魚,偶爾脫線,大小事都想要報銷費用。
這次出發前,係統設計人臨時加載編輯人接觸警告係統,當使用者與編輯人距離小於零時,係統發出警示,避免基因汙染。係統剛開發,陸淵是第一名體驗者。
效果很好,大腦會被鑽爆。
陸淵讓駕駛員把自己送回白樓宿舍,倒頭趴下,房間門都沒關。
張昭華在監控中心一覺醒來,天還沒亮;他檢查過監控屏,沈叢的定位還在原處,難道兩人在海邊通宵談心?走上室外,卻看見陸淵的配車停在院內。
張昭華三步作兩地跑上三樓,房間門敞開著,陸淵穿一身軍裝常服趴在沙發上,房間沒開燈,昏暗一片。
“沈叢呢?你不是說去抓他回來?”張昭華把陸淵喊醒,一臉焦急。
陸淵捂著頭,緩慢起身:“他人呢?”
“問你啊,小叢的定位還在海邊沒動。”張昭華擔心陸淵一衝動,對沈叢采取過分的強製手段。
陸淵雙眼緊閉,抬手用力捏捏鼻梁,回過神,拿起車鑰匙,匆匆出了委員會大門,開車回到城東海邊。
和自己判斷的一樣,沈叢還在被推倒的位置,沒有移動。
海平麵露出點亮色,霧氣從海麵輕湧向大陸,似溫柔的手,帶著海浪低沉的呢喃。
沈叢靜靜地躺在一片白茫中,機械骨骼埋在沙下,他閉著眼,呼吸均勻,睡著正香。
陸淵貼著沈叢單膝彎下,半跪著,細細打量眼前的人,霧氣白紗似的籠著沈叢白皙的臉,睫毛纖長,褐發潮濕四散開,一小撮帶著微卷貼在臉頰,漂亮得不像話。
陸淵歎口氣,伸手將貼在沈叢臉頰上的頭發勾到耳後。
沈叢緩緩睜開眼,看到陸淵,彎起眼,扇扇睫毛,略帶鼻音笑著打起招呼。
“陸上校好,你來啦。”
海上霧般輕柔。
陸淵低頭看著他,深邃的雙眸也似籠著霧,他伸手托起沈叢的背,將他一隻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小心翼翼地把人拉起來。
〖警告,與編輯人距離過近。〗
係統又開始嘯叫警示。
陸淵腦子裡的電鑽開始瘋狂工作,肩上的人卻丟不下,他隻得咬牙,半拖著沈叢,兩人一瘸一拐地上了車。
沈叢義肢損壞無法駕駛;陸淵沒有及時拉開與沈叢的安全距離,腦子的警示一直電鑽般馳騁。
車子被開得歪歪扭扭,基本無法保持直線。
沈叢在副駕駛搖晃著想,陸淵果然是怪物,所以不太會開車,直線都走不穩,但他馬上收起這個可怕的念頭,隻在心裡默念著感謝領導撿人之恩,然後時不時配合感激的目光看陸淵幾眼。
畢竟他還不太確定陸淵到底是哪種類型的怪物,到底會不會讀心術。
待到陸淵硬撐把車緩緩駛入委員會院子時,已經是早上八點,知了趴在鳳凰樹上唱得歡。
張昭華帶著軍醫和輪椅在白樓入口等沈叢,等軍醫把沈叢扶上輪椅後,張昭華就罵起人來:“走不動,不會打個電話?就這樣躺沙灘上睡覺?”
“我也沒想到他反射弧這麼長啊。”沈叢頂嘴。
沈叢已經細細分析過的,大概是在空曠空間,陸淵的讀心術會反應遲緩,昨天在狹小的轎車裡他可以一句接一句地反駁自己的想法;而海邊空曠,等他回來扶自己的時間,就相對長很多。
“什麼反射弧?”張昭華沒聽懂,瞄了眼站在遠處的陸淵,他臉色發青,看著不太好。
“沒什麼。”沈叢認為陸淵若真是隻怪物,應該是不願意讓人知道的,就跟他要求自己穿長褲才能見人一般,所以沈叢決定替陸淵保守好秘密。
“沈因奎今天出獄?”沈叢試著轉移話題。
沈因奎是沈叢和沈江蘺的創造者,十年前因為非法人體基因編輯實驗被捕。
“你想見他?”張昭華反問,這幾天他也在琢磨這事,沈江蘺失蹤,也許和沈因奎的出獄有關係。
“沒有,就是問問而已,唉唉唉,王醫生輕一點。”沈叢齜著牙嚎出聲,軍醫正嘗試著卸下他的機械骨骼。
陸淵聽見沈叢哀叫,不由自主走近輪椅。
沈叢疼得五官皺成一團,在機械骨骼與大腿接觸的皮膚處,有個點竟被骨骼磨得血肉模糊。
“為什麼會這樣?”陸淵問道,心底一沉。
“你和人打架了嗎?義肢瞬時發力過度,肌肉就會出現撕裂磨損傷。”張昭華表情嚴肅。
“在沙灘上散步的時,遇到流浪狗追我,多跑了兩步。”沈叢哼哼地回答,低下頭,音量不大。
沈叢說完,頭越垂越低,怕陸淵當場滅了自己。
“倫理委員會永遠都是一股窮酸勁,義肢都舍不得花錢做好,把我的作品折磨成這樣,嘖嘖嘖。”
尖細的男聲傳來,一名削瘦的男性走進白樓院子,語氣詭異,身上橘色的重刑犯囚服在炎熱的晨光中亮得刺眼。
來人中等個頭,花白的頭發剃得極短,幾乎貼近頭皮,麵頰凹陷,臉色青白,戴著玻璃瓶底厚的眼鏡,遠看有點木訥,但也掩不住瘋狂怪異的氣息。
沈因奎,早上七點四十分出獄,八點十五分出現在倫理委員會大院。
沈叢整個人在輪椅上怔住,他第一次見到沈因奎,少有的心慌,自己的創造者和想象中不太一樣,沒有一點科學家書卷氣,橘色重刑犯囚衣帶著癲狂,一副越獄跑路的樣子。
沈因奎目光完全沒有在沈叢處停留,反倒盯住張昭華,一步步逼近。
“見到我開心嗎?張昭華,十年不見,想我沒?我的女兒沈江蘺有沒有照顧好?”沈因奎又開始叫囂。
沈江蘺是女兒,而沈叢被沈因奎稱為作品。
沒等張昭華回應,陸淵邁著大步走向沈因奎,抬腳往他左膝蓋猛地踢去,對方瞬間跪下,陸淵迅速換位至沈因奎身後,第二腳往他後背靠近心臟的位置一踹。沈因奎立刻撲倒在地。
陸淵用膝蓋頂住沈因奎後背,把他的雙手彆到後背,掏出手銬,直接銬上。
“姓陸的,要不是你爸媽,你能有這麼大本事嗎?我不是編輯人,你沒資格碰我。”沈因奎瘋狂掙紮咒罵著,大嚷大叫,聲音尖得刺耳。
“《法典》第三百四十六條: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擅闖軍事管製區。違反者可判處三日以上,十五日以下行政拘留。”
工作輔助係統迅速規避陸淵的行為瑕疵,陸淵就著係統提供的法規,一字字宣讀出來。
“第七百二十六條:犯人刑滿釋放後,應歸還囚衣。違者可判處三日以內刑事拘留。”陸淵手勁繼續加大。
“囚衣是我自己定製的,和監獄沒關係。”沈因奎嘴貼著地麵嗷嗷解釋著。
“可以,那按恐嚇處理。”陸淵英俊的麵孔露出譏笑,他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一隻腳踩住沈因奎的手背,衝著駕駛員命令道:“方少禹,過來把人押進審訊室。”
駕駛員方少禹是陸淵的副官,人高馬大像座小山,手臂肌肉把訓練T恤繃出誇張的線條,他帶著警衛拎小雞似的把沈因奎押入地下室。
陸淵盯著沈因奎進到下審訊室的電梯後,繞過沈叢,徑直回到白樓三層。
大院恢複夏日清晨應有的平靜,除去震耳的蟬鳴。
行雲流水的暴力操作,震得沈叢心定回神,他抬頭問張昭華:“陸上校把整部法典都背下了來?囚服這麼重要嗎?都寫入法典了?”
張昭華沒立即回答,正低頭用手機搜索著法典,第七百二十六條是與偷竊相關的法律,與囚服完全靠不上關係;他把手機屏幕往沈叢麵前一推:“完全沒有的事,陸淵純粹就是想揍他一頓再關起來,僅此而已。”
站在一旁的王軍醫用力晃著手中的金屬骨骼,沙子嘩嘩灑落一地:“陸上校一早就這麼大火氣?”
張昭華咧嘴嗮笑道:“誰叫他昨晚不睡覺非要去海邊找沈叢,活該。”
沈叢低頭不吱聲,他琢磨陸淵不開心,估計是被自己偷襲成功,不好意思說;不過他揍沈因奎的時候,確實很帥。
陸淵宿舍在三樓儘頭的大套間,起居室帶著臥室,還有一間小書房;起居室連著外廊,臥室窗戶朝南,可以直接看到馬路對麵的便利店。
浴室的黃銅蓬頭水壓被調到最大,冷水直衝陸淵的前額,一直到大腦裡的電鑽完全冷卻下來,他才調為溫水,緩緩地在高腳浴缸裡躺下,稍作放鬆。
陸淵低頭檢查自己的上腹,昨晚沈叢踹的地方,被電磁灼出道結痂,形狀還挺特彆,隻有半個腳掌。大概是沙灘起伏不平,沈叢重心不穩沒有完全落腳的緣故,小半個腳掌上帶著三個腳趾印,看起來不像是人類的腳印,反倒是像某些小動物的。
陸淵想到沈叢說自己被狗追,哭笑不得,但想到沈叢是張昭華這樣的散漫分子帶大的,確實說什麼話都不算離譜。
沈因奎自己送上門挨打,讓陸淵和張昭華鬆口氣。
按法規,委員會可以拘留沈因奎三天,也算是給找回沈江蘺爭取一些時間,卻也毫無頭緒,隻能試著從沈因奎口中挖出些什麼。
陸淵想想,對方長禹交代說:“打印一份十五日拘留令,蓋委員會的公章,貼在審訊間牆上,讓沈因奎二十四小時盯著看。”
〖警告,違規偽造公函。〗係統聽到陸淵的話,比方長禹反應得快。
〖閉嘴。〗陸淵回應係統。
〖請及時銷毀違規公函。〗係統提醒,還挺貼心。
第一天,沈因奎在審訊間裡嚎,吵著要見沈江蘺。
張昭華挪了盞高功率大燈直接對著他的臉照,讓他彆睡,看著拘留令接著嚎。
第二天,沈因奎黑著眼圈還在嚎,吵著要見陸淵。
陸淵進到審訊間,又加了盞大燈,警告他但凡眼睛閉一下,就請他去衛生間喝水。
第三天,在剝奪睡眠70小時後,沈因奎熬不住鬆口,他說倫理委員會想知道沈江蘺的下落,讓沈叢來見他。
沈叢正躺閣樓裡,苦練陸淵的賬號,肝得上頭;滿級60級,肝了兩天,勉強夠到55級,大佬號的腳趾都沒摸上,因為陸淵賬號裡沒有一張能用的卡牌,沈叢這兩天運氣真是背,新手禮50張召喚券,抽出一堆無用的雜碎R卡,連SR都沒見著。
沈叢翻翻賬號圖鑒,安慰自己,否極泰來,明天定有SSR,現在不要讓陸淵發現就好。
當張昭華來電話說沈因奎要見自己,用於交換沈江蘺行蹤時,沈叢莫名地打了個冷戰。
沈因奎讓沈叢心理上很不舒服,有種被剝光暴曬的感覺,但為了找姐姐,他硬著頭皮下到審訊室。
白樓地下室與地麵的舊時洋房完全是兩個空間,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白牆白門白磚,甚至燈光也是冷白的6500K,空氣濕度40%,室內溫度18度,恒溫恒濕控製;再躁動的人,進到這個環境都要冷卻三分。
沈叢推開審訊室大門,陸淵正背對著自己,站在觀察窗前盯著審訊間裡的沈因奎。陸淵今天換了黑色的訓練服,個子很高,肩寬腿長,訓練T恤塞在工裝褲裡,背影呈現出漂亮的倒三角。
審訊室裡一排監控屏幕,無死角地監視著審訊間;沈因奎各項身體數據也在設備屏幕上展現,腦波圖不停地刷新,可以隨時觀察他情緒的波動。
沈叢安靜地摸到陸淵身邊,和他並排站立,抬頭望著他,聲音清亮:“陸上校好。”
〖預警,與編輯人距離小於一米。〗係統居然自動升級,沈叢隻是站近點,便開始提前發出預警。
〖閉嘴。〗陸淵回應係統。
〖無效,請與編輯人保持距離。〗係統第一次對飼主命令表示忽略。
陸淵選擇無視係統,低頭看著沈叢,他比自己矮一個頭,骨架纖細,手臂有點肌肉線條,而兩條腿除了又細又長,就再也找不出其他形容,準確地說是一條腿。打扮還是老三件,黃色T恤深紅沙灘褲金色人字拖,好像盤西紅柿炒蛋。
“你自己進去?能行嗎?”陸淵低聲問。
沈叢覺得籠住陸淵黑眸霧氣從昨夜起就沒有散去,不似初見時的冷淡。
“可以,張叔有教我幾招,沒問題。”沈叢回答,他很少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可以,除了要他穿裙子假扮沈江蘺。
陸淵想起沙灘上挨的那腳,知道沈叢沒有謙虛:“自己小心。”
“好,不行你再就再揍他一頓。”沈叢笑笑,從容地走進審訊間。
沈叢坐到沈因奎對麵,麵色溫和,人畜無害的樣子。
審訊間外的警衛員開始緊張起來,音頻錄製分析,測謊監控,對話信息反饋,設備燈頻閃不斷。
沈因奎:“謔,給你講個故事。”
沈叢:“我姐呢?”
沈因奎:“你是次品不配問。”
陸淵咒罵了句,被剛進門的張昭華教訓道:“一句話而已,彆急,小叢可以的。”
沈叢:“那我走。”
沈因奎:“你先聽我講故事。”
“優勝劣汰是人類進化的不二法則。進化卻是個漫長的過程,部分所謂的優,也會在漫長的等待中漸漸失去有利地位;但隻要從開始就站在頂點,所謂優勝劣汰就不存在;完美基因編輯人就能實現這點,無所畏懼。”
“實驗室在二十二年前完成技術瓶頸突破,基因編輯的技術進入純熟的階段。我也為自己定製了一批完美嬰兒,他們將長成我的鋼鐵大軍,絕對服從,以便協助我加快人類進化。”
審訊間外,沈因奎聲頻與腦波監控線呈現一條平直的狀態,沈因奎說的是實情,內容與係統反饋到陸淵大腦的訊息一致。
“他原來是一開始就癲狂,還不是大牢坐久才瘋哦。”張昭華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得出結論。
審訊間內,沈叢托著腮,修長的手指貼著眼尾,饒有興趣地看著沈因奎。
沈叢:“哇哦。”
沈因奎:“有人打著公平的旗號,為注定要被淘汰的次品人類爭取權利,對完美無瑕的編輯人采取打壓。這是對人類進步的蔑視。”
沈叢:“哇哦。”
沈因奎:“既然已經是次品,何必掙紮,你也是。”
沈叢:“哇哦。”
監控器上,沈從“哇哦”的聲頻與腦波監控線與沈因奎一致,也是波瀾不驚的一條直線。
“這就是你說的能行?”陸淵聽著沈叢的“哇哦”問張昭華。
“怎麼不行?穩定樂觀是最難得的素質。”張昭華麵不改色。
沈因奎身子微微往前傾,拉近與沈叢的距離。
沈因奎:“我的編輯人最核心美德是順從。二周以後,在隔壁B市的中央局會議,將修訂對編輯人更嚴格的管理政策,按計劃沈江蘺應該去破壞該次會議,並殺掉主持官員,陸淵的父親陸長風。”
沈叢:“哇哦。”
沈因奎:“但是她跑了,不知生死。你去替代她完成這個任務。”
沈叢:“哇哦。”
沈因奎:“故事就到這裡,期待你的表現。”
沈叢:“故事很有趣,但你腦子需要吃點藥。更何況我是你口中的次品,就更沒可能執行,現在我要回去肝遊戲。”
他收回托腮的手,站起身來。
陸淵看著測謊儀平直的波段,皺著眉頭下指令:“把沈叢關進拘留室。”
“不行。沈因奎都瘋成這樣,我不信他的胡扯。”張昭華持反對意見。
審訊室屏幕上馬上反饋出沈因奎出獄體檢報告,除了體重偏低,其餘一切正常,包括腦波及精神測試。
審訊室內,沈因奎嘴角揚起詭異的弧度。
“絕對順從是你基因的一部分,抵抗也沒用,儘管你隻是個脫靶的次品。”沈因奎笑著說:
“沈叢,殺掉陸長風,陸家注定要折在編輯人手中,包括陸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