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長衫之前因“黑耗子”的誑語強壓著怒氣,本自恃形象不願為了粗鄙騙子橫眉紅目,誰料又被一女子嗆聲,端揚的嘴角立刻下撇,咬牙道:“你哪隻眼睛見他像靈池山的大巫了?”
扭頭細看來人墨綠衣裙,顯膚若雪,麵容清絕,雙眸猶似一泓寒泉,冷澈卻波光粼粼。
他實在痛心疾首,暗歎:九分美目,一分見識!但麵上仍斂斂慍色,和風細雨道:“姑娘要算卦不如找我,雖不及巫祁,定是比他還會準上許多。”
典有寧沒有搭理,粉白長衫一個“你”字硬咽了回去,轉著玉笛悻悻然。
“黑耗子”暴跳如雷:“我就知道你們沒安好心,原來是搶生意的!”旋即舞爪搓手接過那兩銀子,巴結道:“姑娘找我可算是找對人了!這種不知廉恥的人能有什麼本事!”
他撿起卦筒,烏袖大揮將散地的卦簽儘數一卷,隨意塞進筒內。待挑正幾個倒放的簽子,又笑眯眯地遞給典有寧:“姑娘所問何事啊?”
典有寧指了指不遠處的莫同風,愁眉不展道:“兄長得了怪病,不能見烈日頭,近期是越來越嚴重了。我們計劃去丹都求訪名醫,可這太梧、丹都一帶秋冬最是少雨,即便路程不是太遠,恐怕也得遭不少罪。你能否算算這天光何時會下雨,我也好定下日子啟程,或許能讓兄長路上好受點。”
“黑耗子”賊溜溜的眼珠滾了一圈,連聲道:“沒問題!沒問題!”
隨後他拿起典有寧求的卦簽,上看下瞅,枯手捏著舊刷毛似的髭須,唉聲歎氣道:“可惜啊……可惜啊……姑娘,七日內是無雨了。這樣吧,不如你七日後再來求一卦,到時且再卜後頭的光景如何?”
典有寧垂頭喪氣。
就在這時,那白衣公子走近小竹攤,他瞧一眼“黑耗子”手中的卦簽,又看看罩滿黑紗的莫同風,對典有寧溫聲道:“今日就會落雨。”
“黑耗子”豆大的怒目驀然圓睜,恨恨地道:“紅口白牙一派胡言!明擺白日當空的卦象居然會說下雨?今天要是能下雨,本大爺頭摘了給你!”
白衣慢條斯理:“解卦不為表象所欺,此簽也藏了意外突如其來,讓人猝不及防的意兆。”
話音剛落,“黑耗子”正欲發作。
“啪嗒”,好像有雨點滴落在人的身上,周圍有聲音冒出來:“下雨了!哎呀!這是不是下雨了!?”
須臾間,雨點連成絲,綿綿密密地傾灑而下,吵嚷聲也此起彼伏:“騙子!什麼師承巫祁,七日內無雨。還不快給人退錢!”
“我就說這人是大騙子吧,靈池山哪會長此等雜草!”
“退錢!”
沿街的小販有傘的撐起了大傘,沒傘的便收了攤撤到店簷下,多數看客們也沒有離去,擠擠挨挨在林立的店門內站成了一排。
典有寧從青苗袋中取出一把青傘,“黑耗子”趁機想要逃竄。她抬腳踩住烏袍一角,發狠道:“自己動手摘了你的頭和退錢,選一個吧。”
“黑耗子”摔了個五體投地,成了落湯鼠。他胡亂抹了一把狼狽的頭臉,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兩銀子:“退……錢,我選……退錢!”
典有寧不接:“那位公子的呢?”
他“哎呦”連連,又掏出一兩銀子。
典有寧接過銀子,冷哼道:“一文都不值的水平還真敢坐地起價!還裝不裝靈池巫祁騙人了?”
“不裝了!不敢了!”雨勢急切,劈頭蓋臉砸打著本就小如針孔的拙眼,他看不真切典有寧的表情,隻顧得“梆梆”磕頭。
典有寧放他一馬:“滾吧!”
“黑耗子”屁滾尿流地消失在漫天秋雨中。
典有寧走到旁側的店簷下,將銀子拋給白衣公子,粉白長衫卻先手穩穩接住了錢,樂嗬嗬道:“我就知道姑娘慧眼識珠,定不會被那騙子蒙了去!”
白衣公子拱手行禮:“多謝姑娘。”
天色烏沉沉的,典有寧並未入簷內。她站在傘下,是這瀟瀟雨幕中少有的亮色。雨簾垂落,在地麵上濺起水霧,雨花染濕她的裙角,她沒有介意,笑道:“那你們打算怎麼謝我呢?”
白衣愣了一瞬,轉而猶豫,還未想清謝禮,粉白長衫就插話道:“這個時辰該用午飯了,如若姑娘……和令兄還未進,不如由我們做東,地方任君挑選!”
此時,莫同風從店簷內走出,站至典有寧身側。他伸手接過傘柄,扔下一句:“那就如意樓吧。”便拉著典有寧揚長而去了。
隻見前方行不到百步,就有一座酒樓矗立在風雨中,舉目看時,竟比相鄰的店肆都要高出許多。畫棟飛甍,珠簾卷雨,雕簷外一麵匾額,其上明晃晃寫著“如意樓”三個大字,應是太梧城酒樓裡最為華貴之所在了。
兩人踏進如意樓,迎客的小夥計立即送上笑臉。另外三人途中買傘,也沒耽擱太久,已接踵而至。小夥計看幾位衣容氣度皆是不俗,不敢怠慢,忙不迭噓寒問暖著,給一行人引進二樓的雅間。
方一落座,小夥計就開始嘰裡呱啦介紹菜品,粉紅長衫喝完兩杯茶後,大手一揮撓撓皺起的額頭,將點菜的差事拜托給典有寧。
這對典有寧來說可是大大的美差,她自然不必客氣,又一盞茶的功夫便已經點的妥妥當當。
“客官要不要嘗嘗本店的江米酒!隻剩最後三壇了!”小夥計熱情高漲。
典有寧眼神示意,環繞一圈,見列位意興闌珊,隨即微笑擺手,是拒絕了。
小夥計堅持不懈,又道:“聽您的口音是外鄉人吧,可能有所不知。咱們如意樓的江米酒可是赤水客棧直供,整個太梧也僅此一家,名氣那是響當當的!城裡達官貴人們都愛享用,常競相購買,供不應求呐!”
典有寧疑惑道:“赤水客棧直供?”
小夥計一昂頭:“是啊!西出太梧五裡之外有一個赤水客棧,那裡的江米酒可不是一般的米酒。這酒製料獨特,是由赤水客棧的掌櫃江娘子秘法自釀,口感香甜醇美,飲用後令人精神煥發,在太梧十分盛行!您現在出門往那大街上一站,隨你拉個人詢問,絕對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不過如此美酒也不是人人都喝得,隻因那位江娘子脾氣古怪,喜挑揀買家。哪怕你揣滿金子,踏破赤水客棧的門檻,她若不樂意賣,你都討不到一口酒嘞!”
“那你們如意樓怎賣得了江娘子的酒?”
小夥計壓低聲音道:“她缺銀錢唄!她能不為五鬥米折腰,但她相公不能。江娘子的相公,嘖嘖嘖,油頭粉麵、花言巧語把江娘子迷的三魂五道。那可是個遠近聞名的敗家子啊!就說那赤水客棧原本是她相公的祖業,起初也是積攢了一點家產。可憐江娘子的婆母,生了個玩物喪誌的賭鬼,散儘了錢財,差點連客棧都輸於他人。甚至呐……連最後救命的買藥錢,都被那混貨竊走全數沒入賭坊中了。
“是以我們東家花了大價錢才得了江娘子定期定量的供酒,且定價也是和赤水客棧一致的,絕對的童叟無欺!”
“那這酒如何賣?”
小夥子伸手比劃:“一小壇江米酒,三錠銀子。”
三錠銀子!?
典有寧一口茶水差點嗆在嗓子眼裡,這酒果真是貴得很呐!她擺手幅度更大了些:“罷了罷了,還是清茶比較適合我們。”
“姑娘莫要客氣。”粉白長衫倒是生了興致,轉頭吩咐夥計:“三壇酒我全要了!”
“好嘞!”小夥計一溜兒煙地跑下樓,話音還沒結束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典有寧招呼的雙手僵在半空中,停留片刻,隻能又放回來:“我是真的喝不了酒。”
粉白長衫舉起茶杯,邀請莫同風:“那我與令兄同飲!”
莫同風抬手在麵前輕揮,刹那間,冪籬化作一條黑紗抹額纏繞在他光潔的額頭上,目光凝雪,似拒人於千裡之外。同時,他啟唇回道:“抱歉,我亦滴酒不沾。”
白衣公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莫同風,像是意料之中,嘴上卻道:“那便隻剩下你這個最愛發酒瘋的一人獨酌了。”
粉白長衫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豪邁得如痛飲了一碗烈酒,他摟住玄衣少年的脖子哈哈大笑道:“不是還有這小子陪我喝嘛!”
玄衣少年滿臉嫌棄,一把推開:“要喝你自己喝!我可不喝酒!”
他複又環住:“哎呦,米酒又不醉人!”
少年也複推:“起開啦!”
鬨了一陣,粉白長衫忽然正襟肅然。空氣冷清下來,暗流湧動,他反手斟滿茶盞,再度對向莫同風,浮光掠影,他慢悠悠道:“刹月妖蝶,百聞不如一見啊!”
莫同風波瀾不驚,神色沉穩。他取出杯盞,緩緩將茶水注滿,拿起與另一隻平齊。茶香嫋嫋,氤氳水汽中,他的嘴角仿佛淡揚:“靈池七巫,幸會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