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永晝.幼年版(1 / 1)

徐永晝是一個女兵,小名阿奴。隻有最親的人才能叫她這個名字。

她的阿爹是一個廚子,文盲,不過喜歡吟詩。當然,我們論及文盲為什麼喜歡吟詩,這就是一個邏輯問題。因為他的老婆,也就是她的阿娘,是一個自詡有文采的文才。

她的阿娘天天在病榻上纏綿。從永州遠嫁到這麼偏僻的山溝,或許是因為看上了丈夫的臉,又或許是看上了丈夫的廚藝——總之她帶著全身上下的三兩銀子,帶著翠玉簪,綴銀掛以及滿包裹的書出現在徐永晝的爸爸麵前出現的時候,按照她阿爹的口述,“她當時還是蠻漂亮的”。阿爹說著說著,把自己說笑了。徐永晝不明所以。

總之徐永晝的家人帶著徐永晝,從小孩出生到現在拉扯到大。阿爹傳給了她家傳的廚藝,而阿娘則留給了她一些輿圖和她自己病怏怏的身子。徐永晝長大,成人。

阿娘在徐永晝起名的時候,其實給她取名叫永州——她真的很想很想自己的家。但是,不知道何時看到孩子睜眼,看到她笑起來的兩個梨渦,亦或是看到她自從走路就開始往外狂奔,很想奔出家門看外麵的星星月亮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孩子不會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一般的女孩子到底是哪樣阿娘可能自己也不大清楚,但是徐永晝記得阿娘每次不厭其煩的複述名字來曆的時候,就會加上這句,然後撫著她的頭頂:“但是媽媽希望阿奴一直健康長壽,一如山河永晝。”

徐永晝知道他們常吵架。阿爹家裡非常非常窮,窮的阿爹經常望著破衣服發愁,發家全靠阿娘帶來的三兩銀。本來像阿爹這種窮度的人應該餓的頭昏腦脹,但是巧的是阿爹不僅拔慣了後山的野菜,還是個廚子——所以當阿娘像仙女一樣被村裡人帶到阿爹麵前,問他願不願意討個老婆的時候:阿爹也許心動了,但是確實可恥的沉默了。

村裡人押著阿娘的手要把她帶走,後麵還跟著不相識的、同樣是在大路上走丟的幾個齊整的女子。雖然徐永晝也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子會從官道走丟到這種山溝,但是當她聽到她阿娘說老村長當時還摸著阿娘的手心,笑嘻嘻的準備把她帶回去給他兒子當第7房小妾的時候,她拿著刀直接劈進了砍柴火的木樁,劈裂了大半。她的阿爹坐在阿娘身邊沉默的磨著菜刀,然後揮刀向身邊的半扇野豬排骨,一刀兩斷。

阿爹原來也不是這個村子裡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村長就想把阿娘許給她。總之最後阿爹開口答應了村長,把阿娘的手從村長手裡搶了回來,然後搬到了離村子很遠很遠的地方。每到這裡,徐永晝就要開始聽她阿爹是如何如何快速的造出了房子的架構,懸梁,又是如何如何安頂,他的老婆又是如何如何的吟詩安慰他,說他是“賣炭翁”。徐永晝問她娘賣炭翁是什麼意思,她娘就說這個稱號是送給山間賣炭的有風度隱士的。

阿娘選地,阿爹伐林造屋 ,總之徐永晝像野人一樣活了下來,以至於六歲那年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印象裡阿爹以前住的村子都快不見了——因為她完全和外界沒什麼人際交往。

或許阿爹阿娘有吧,但是印象裡他倆常吵架,吵著吵著阿娘就想回家。阿娘每次背著來的時候帶的行囊就要走,阿爹就眼睛紅紅的看著他的老婆——最嚴重的就是五歲那年中秋的晚上,阿娘吃著飯就和阿爹吵起來,當著阿爹的麵把桌上的掃到了地上。陶碗劈裡啪啦像天邊飛降的怪鳥一樣像徐永晝砸了過去,之後阿爹就抱著徐永晝出去了。坐在後山的湖邊,阿爹問她:“阿奴,如果阿娘不要我了,你要怎麼辦?”

徐永晝也不知道阿爹阿娘到底相不相愛,隻知道每次阿娘大發脾氣之後都會陪自己睡覺,而自己假裝睡著之後就會偷偷的和阿爹講小話;阿娘總是生一些不知道叫什麼的病,讓所有的臟活累活全是自己和阿爹乾,阿娘就會在旁邊給他倆講冷笑話然後哈哈大笑,麵色極其紅潤。阿爹看著阿娘笑,他也喜歡笑。但是當出了家門,徐永晝要跟阿爹上山砍柴抓魚,殺豬剖肚的時候,阿爹的臉就會非常冷,或許心也很冷很冷。阿爹會先讓徐永晝每天五點早起,站兩小時半蹲之後跟著他上山覓食,阿爹殺豬,徐永晝扛豬。早上五點起這個陋習就是從五歲開始的。但是徐永晝已經忘記是幾歲的時候開始扛豬了——反正她最討厭的就是出門了。

在五歲之前,阿爹還會經常出遠門,三四點起床走到村子邊邊,然後走到鎮上給阿娘買一大堆話本。阿娘每日約莫起點也會起床,一起床就捧著話本子沒日沒夜的看看寫寫,然後翻到底之後那些話本子就被阿娘撕爛了燒掉。徐永晝在以前是個非常乖巧可愛的孩子(據她阿娘複述,但是就是長大就長殘了,這句話要聽爛了),但是每次看著他們這樣互不乾涉的來來回回又一直吵架,直到五歲的中秋阿爹問她那句話,她聽懵了,問她阿爹——“阿爹,我阿娘是不是燒書燒太多惹書王爺生氣了,要飛回天上了呀?”

徐永晝自小腦子邏輯就不大好,屬於彆人聽不懂她說什麼,她也聽不懂彆人說的啥。所以當她阿爹聽到了徐永晝這句話的時候,默默站了起來,開始走路回家。徐永晝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隻知道回去吵完架之後,在六歲那年七夕,她家突然發了一筆橫財,開始變得有錢了!

有錢之後的日子變得好過了。徐永晝被阿娘送進了鎮上的私塾開始讀書;但是每天的站樁依舊。阿娘也不想走了,但再也不早起了,天天曬的太陽照屁股才起床。阿爹天天就喜歡偷看阿娘睡覺,等時間差不多了就給阿娘做飯把阿娘饞醒。所以當私塾放假,徐永晝站樁時間變得更長的時候,她變得非常生氣,生氣的看著阿娘生病的日上三竿起來就有飯吃,吃完就去懶洋洋的喂雞。而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半蹲——阿爹說叫什麼站樁——在這裡氣的火冒三丈。

徐永晝的阿爹天生就知道自己的女兒力氣很大。當她四歲那年徒手快掐死一條蛇的時候,他就明白他的女兒不僅力氣大,腦子還不好使。他就好像明白了點什麼,從家裡墊腳的破木箱裡翻出來幾本破書開始翻。這幾本破書經過阿娘鑒定——“不知道寫著什麼鬼畫符的姿勢書,但是奇怪又不是春宮”被阿爹翻了個白眼之後,徐永晝失望的離開了。雖然不知道春宮是什麼,但是看著阿娘笑的一臉猥瑣,她就明白這不是什麼好詞,默默記下來準備以後再問問。

但是有意思的是,徐永晝力氣大,腦子不好使但是記憶力很好。記憶力很好,但是背書不好,隻記得一些畫麵,記路也很熟悉。總之在四歲那年之後,阿爹經常摸出幾把小刀和小劍偷偷給她玩,快被阿娘發現的時候又賊兮兮的藏起來。但是五歲那年大吵一架之後,阿娘再也沒有在她的麵前說過要離開,她留了下來。而徐永晝也開始被迫在站樁之後學一些奇怪的姿勢——阿爹教她。說學好之後可以一掌轟倒大樹,她覺得很酷就學下來了,非常認真的比劃,阿爹高興還會誇誇她,她更開心了,覺得揮起來全身都很爽。

八歲那年生日前幾天,阿爹和阿娘偷偷在她睡著的時候離開了。她被強迫起床的時候突然就發現突然床頭多了把長刀,不是很沉但是很漂亮,有一點雲紋在上麵,還有點奇怪的圓圈。從那之後,她在學姿勢的時候就要開始邊揮刀邊學姿勢了,感覺好像變難了一點,又不是特彆難。刀柄上麵是阿娘挑的她最喜歡的顏色的穗條,每次舞刀的時候就想起了阿娘講冷笑話,舞完之後阿爹就會給她做好吃好喝的。徐永晝讀了兩年私塾,但被她阿娘發現不是讀書的料,強迫她識完字也隨她去了,隻是天天在家裡念叨;在那之後,她就天天躲在家裡站樁舞刀揮拳,準備一掌轟死大樹還不用讀書。很爽!

之後就是每天練刀,聽她阿娘講書,跟阿爹砍柴殺豬養雞燒魚。之後的日子沒什麼值得記憶,就是在十三四歲那年,她偶然進鎮,發現身邊的人都蠻喜歡看她的。她不明所以也對著笑笑,隨著大流逛著街,發現私塾門口那家書店老板依舊跟以前一樣,看到她就喜歡給她一些零食燒餅烤肉,順便另給個包裹讓她帶回家。徐永晝出去四處逛逛,發現在個不起眼的小攤上放著好多書,在最顯眼的地方放著好些紅色封皮的書——一如那個書店老板隱秘的角落裡擺的最多,但是賣的最快,又藏著掖著不讓徐永晝看的書。徐永晝蹲在那裡翻,擺攤的小販蹲著那裡稀奇的看著她:“小姑娘,你怎麼對這本書感興趣啊?”

徐永晝抬頭看著他,小販笑的一臉私密,“這本書後麵可不能給你看哦,前麵可以翻一翻。”她來了興趣,翻開第一頁:《河清誌記》。河清就是以前爹住的村子,她瞬間沒了興趣,放了回去。那個小販看到她這樣做,嘿嘿笑了幾聲,但是欲言又止,實在憋不住了抬腳把她追了回來:“小姑娘,我知道你年紀還小,這本書還不適合你。但是這本書實在是相當的好書,我見你如此待他實在於心不忍。你再看看?”

於是徐永晝就遇到了她人生中第一本奇書。這種等級的奇書實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其文筆之好、情節之扯淡實在滑天下之大稽,以至於她短短一會翻完發現時間竟過去如此之久。她目瞪口呆的翻,小販一句話又使之如遭雷擊,極其震撼:“這是真事哦。”她聽完毫不猶豫的翻到作者麵,徐泳洲。

她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麼,又不明白。一路上她思索著書的內容,想著書裡的那個村長勾搭著山路的強盜,隔壁縣的米商搶民女回來,給他不舉的兒子名上當小妾,實則為他自己作玩物;而村長自己同時又好男風,勾搭的男子是自己的書童;自己的書童又和他的兒子勾搭到一起,但民女又愛上了書童……更有大饑時村長與家屬生食眾多民女人肉,埋骨院中的血案。這本書的名字其實叫做《濁窟》。十三四歲得見此書實在讓人心癢,她衝回家給父母當作故事一般分享,卻看著父母一臉淡定,阿爹聽完就去磨刀了。“你要不再看看這本書作者這個名字呢?”阿娘吹了口茶沫,鄙視了一眼她。“誰給你看的這本書?不是讓六子不要給你看了嘛。”六子就是書店老板,“你還太小啦。”

於是阿娘就把故事的真相告訴我了。河清的故事都是真的,都是阿娘那時候在村裡的經曆結合阿爹的聽聞,加上阿娘每日勤觀話本的文采造出來的。這本書故事實在駭人聽聞加以文筆之優秀,傳播之廣令人始料未及,家裡也因此多了好多稿費。阿娘就告訴了徐永晝自己真正的來曆——她原是永州一書香門第的長女,因熱愛尋訪山河偷偷離開了家中。先是孤身在鎮中走動,後是偷偷跑進州中記下了周邊輿圖;第三次孤身跑出時卻在半路被土匪截住,流落於此。朝中因此書震動,派暗衛私下調查河清村,果真翻出眾多骸骨,因此立下大案。事後,暗衛也曾調查此書作者,最後不了了之。阿娘第一次告訴了她名字的來曆,撫著她的頭頂,願她身子平安康健,一如山河永晝。

其實徐永晝也知道,阿娘被劫來這裡的時候,在阿爹麵前時身子已經非常不好。當時阿爹拚命去山上采山貨換錢給阿娘請醫生,山腳的老爺爺告訴他阿娘的脈象真的過細,因恐懼驚嚇脾性大變身子孱弱,真的沒幾年好活。阿爹偏不信,天天自己拚死拚活將阿娘養護好,最後生了她。這都是往後才知道的故事。

現在,徐永晝的生活什麼都很好。阿爹把她當作勞力來使,天天隻顧爬山指揮她乾活;回來之後阿娘會在旁邊念書,偶爾念叨人生的道理。自從八歲那年阿爹和阿娘送給她刀而非女紅的時候,家裡就再沒管過她,隨她的心意。直到十五六那年,她已經和她爹學了一些武器,有刀有劍有鞭。他們家裡也從山中搬去了鎮上的大院,家中院子擺滿了木樁,還有專屬的刀架。阿娘沉迷賺錢投資,已經把寫書的錢利滾利,成了鎮上的富商。阿爹沒啥事乾就喜歡折磨徐永晝,最喜歡的當屬叫她五點起床練武以及讓她殺雞。

徐永晝不得不承認,她練武這麼多年依舊怕尖嘴動物。怕鳥撲棱的聲音,怕手起刀落飛出的雞頭,並且一如既往的討厭五點早起。當十五六歲隔壁同齡的小春姐姐穿著自己繡的衣服出嫁,而她在家中抬箭一把射中十環的時候,她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她確實和身邊的女孩子不大一樣。她不會女紅,而且她是個練武的好料子。由此得出結論,她適合當兵,而且她想當兵。因為她向征兵的大爺聽說,兵營可以六點起,有時候休假還不用起,而且不用殺雞。

徐永晝也覺得這個事情該跟父母談一談了。於是在十五歲的那年中秋,她告訴了她的家人她想當兵。她的阿爹阿娘直接石化在當場,之後直接離開去了山裡的舊屋。她知道這是家人商量的樣子。

他們不答應,徐永晝就一直拖著拖著,直到十六歲那年生日。在那前幾天,她的阿爹阿娘趁她睡覺的時候又偷偷離開了,在生日那天阿爹卻把他自己使的雙刀送了一把給她,然後把很久以前就開始定製的一把鞭子送給了她,因為阿爹知道她喜歡使刀和鞭。阿娘把自己織的穗子掛在了刀和鞭上,把從出生開始印象裡就有的一個銅長命鎖給了她。阿娘告訴她,當兵可以,但是你得回永州,然後保好你自己的命。她要去見一見她的舅家,替阿娘見一見親人,然後親口告訴他們阿娘還安好。他們還告訴她,她進軍隊以後就是一個男兵,千萬掩蓋住自己的性彆。但是舅家那裡已經幫她打點好了,已經上報安排好了她的去處……還有好多好多。生日那天,阿娘邊哭邊收拾好了她的行囊(阿娘已經和阿爹冷戰了好久),往裡麵塞了好多好多的銀子,都是她存的大半的家底。阿爹什麼也沒說,送給她了一個令牌,上麵刻著奇怪的圓圈,跟小時候那把刀一樣。徐永晝問阿爹這是啥玩意這麼醜,阿爹沒憋住笑了出來,咳嗽幾聲說這個要保密。

總之徐永晝當兵了。她背著刀和鞭子,帶著她的行囊,前去永州的軍營。永州是阿娘的夢鄉,她也想知道能養出阿娘這種奇怪人的家庭到底長什麼樣。

而且,她也發現自己好像長得有點算漂亮了。雖然她不怎麼喜歡跟彆人接觸,但是感覺大家莫名其妙的都會對她蠻友好的。不出意外的話,她確實被十幾年的生活養成了一個大號社恐。

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