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 隔在其間的,是世俗,是天命。……(1 / 1)

扶生花 隻是雨隻 6249 字 10個月前

龍王低了低身子,也低聲道:“我剛發現,神像的布局加上宮門,和道觀裡擺放神像的位置是一樣的。”

應佚聽罷沒有作聲,而是往宮門的方向看去。

離開隊伍的“漆凡”正是來了宮門前。猛地,墨規貼上偷襲而來的火符。火符燃儘,通黑的墨規不見毀損。

“神像前,豈敢造次?!”

“漆凡”笑了笑,道:“就算是神像本神來了,又如何?”“漆凡”抬了抬手指,遲欽就跪下了身,“何況裡麵放著的,根本不是什麼神像。”

話音落,宮門開。宮門與殘垣斷壁之間的,隻是一隻麵目全非的黑犬。

四個窟窿落著明晃的光。龐城上的天終於亮了,而龐盛城也終於見到光了。

黑犬嗚嚶著,想從那金燦燦的神像底座裡爬出來。可是它太累了,一次又一次,受下悲鳴的鬼魘,也一次又一次,化作屠戮的犬妖。

“哈……哈哈……”

黑犬痛苦地哀嚎起來,伴著還彌散在龐盛城裡的悲鳴。

“他的魂魄不齊,一半在地府償罪,一半,竟在這裡。”

“遲欽”一邊瘋笑著,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

“來時路不平,身前事難儘。我這不過是,趁便也幫幫他罷。”

殘垣崩塌,鬼魘呼和,白骨重塑,當是故人。

那人抬手,鬼魘聚劍。“漆凡”以墨規相抵,竟被逼退了半步。

悲鳴,悲鳴……還是悲鳴……

連墨規,都忍不住悲鳴了起來。

幾個招式後,墨規猛地裂成無數漆黑碎塊,卻能抵擋滔天的鬼魘不被衝散。應佚他們注意到這巨大的墨規時,是尉遲皞第一個衝了過去。

數步之遙。

尉遲皞屈身,勉強和“遲欽”站在一列。“漆凡”的手勢不斷,是要立下結界,將那鬼魘之間的軀體和滔天的鬼魘,封印在這裡。

龍王帶著應佚落在屋簷上,賀年扶著金麟兒沒有多靠近,漆橫捂著重新撕裂開的傷口想多邁近兩步卻被鬼魘震得半跪在原地。

尉遲皞看著屋簷上的應佚與不遠處的“漆凡”一次又一次立下相同的結界,可那結界之後的鬼魘形成的巨劍一次又一次地斬向墨規。

墨規難敵,結界不穩,龍王趕來讓尉遲皞他們再離遠些,“遲欽”在悲鳴之間狂笑不止。

在應佚要再試一次時,“漆凡”卻驅動了墨規。

逆不得勢,那便,順勢而為。

“阿嬗!”

那聲聲嘶力竭被悲鳴沒過,能抵達的,隻有應佚自己的耳畔。

鬼魘纏上墨規,墨規卻帶著鬼魘,劈向巨劍,劈向軀體,劈向黑犬,劈向殘垣。

頃刻之間,悲鳴不再,鬼魘消散。

那具軀體的動作停了。他望向不遠處從窟窿裡落下的光,看著瓦解如塵屑的軀體隨風散去。

那是她所在的方向。隔在其間的,是他企及不到的距離。

是世俗,是天命。

他想回去,回到那座繁盛的城。再聽一場歌舞升平,再見一次笑靨如花……

墨規先倒,身影搖晃。應佚禦風落到地麵,接住了要往地上栽去的漆凡。尉遲皞反倒愣在了原地,沒有滔天的鬼魘的阻攔,也再邁不去一步。

有誰趕來。“遲欽”和那軀體的眸子,同時亮了亮。

帝崇緩緩走過漆橫,走過賀年和金麟兒,走過龍王和尉遲皞,走過藏起視線的“遲欽”,走過應佚和漆凡,才到了那軀體的麵前。

帝崇蹲下身,讓懷裡奄奄一息的狐狸踩到地上後,再渡去仙力,助她幻作人形。

從佝僂白發,到芊姿妙人。

“芊,兒……”

芊兒莞爾一笑,應道:“陛下。”

一如那時天地伊始。

那時的天地少有妖修出人形,她初入凡間,任情恣性,一心隻是想和心愛的人一起,朝朝暮暮一起,日升月落一起……

那軀體抬起沉重的腳,再抬起沉重的手。芊兒握住那粗礪如殘垣的手掌,貼上臉頰。

“陛下,芊兒在這兒。”

軀體艱難地張開了手,芊兒便撲進那軀體的懷裡,在這荒城之間。

一如當年戰火紛紛時,臥於床榻,不聞罵名,任這早已瘡痍的國,迎來它的消亡。

瓦解的是兩具相擁的軀體,瓦解的是早已消亡的國。

尉遲皞這些在薑午的狐狸遲鈍地想起了那隻被山神懲戒禁足於洞中的狐狸。

那是尉遲家的狐狸,是第一任狐主的胞妹。

傳聞她傾國傾城,卻禍國殃民。

尉遲皞曾好奇地問過,可狐主夫人想了良久也沒能答上來。她隻在少時見過一麵,卻是她至今數百年間,都未曾再驚豔過的存在。

就是她最驕傲的女兒和小兒子,在那位麵前,也是要遜色上兩分的。

尉遲皞他們看著那逐漸瓦解的背影。

哪怕是破裂的背影,也曼妙得,攝人心魄。

應佚探了漆凡的脈象,示意龍王背上。

見應佚朝自己走來,帝崇拱手作揖。

“帝崇,這隻妖物所屬並非洞山,也用不著再由我薑午剿伐。之後是放過兩國各自安息,還是讓那一日的終局循複直至你們口中所謂的盛景回來,皆由你來定奪。”

黑犬仍是嗚嗚著,可隻邁出了一條腿,便再沒了氣力。

“請上神放心。”

應佚淡淡地點了點頭,領著龍王他們離開了。而“遲欽”終於等來了那道目光,高高在上,卻又憐憫眾生。

應佚一行沒有回龐城,而是順著標記,見到了侯在另一條暗道前的跛三。

這一條暗道裡也有浮雕,刻的也是龐盛城。

浮雕上,有兩位皇子。

雖然身在皇室,且非一母所出,但他們的關係很好。

後來,弟弟成為新的君王,執掌江山社稷,哥哥被封為大將軍,為弟弟和江山南征北戰,兄弟連心才有了一朝盛世。

在皇室裡,為了儲君之位的明爭暗奪數不勝數,就算把自己的兄弟姐妹都算計出了宮,也常有放不下心,另找機會賜死的。但在浮雕中,卻沒有這一幕。

哥哥擁護為君的弟弟,弟弟愛戴為臣的哥哥。

可下一幅,卻是哥哥負傷難醫的畫麵。

城中百姓無不求上天垂憐,就連弟弟也是親自去道觀拜求。

再下一幅,哥哥飛升為神,弟弟和百姓一起叩首。

弟弟還為哥哥在各座城都建了一座道觀、塑了金身,讓龐盛國的百姓都供奉他。

可好景不長,城內出現了一隻狐妖。

那隻狐妖蠱惑為君的弟弟,禍亂朝綱。皇宮內鶯歌燕舞,皇宮外民不聊生。大臣們紛紛上書,可為君的弟弟充耳不聞,繼續沉醉在隨時都會喪命的溫柔鄉裡。

百姓開始拜求為神的哥哥,求剿伐妖物,還太平盛世。

為神的哥哥為了百姓和弟弟,答允了。

他剿伐了妖物。

他得到了更多的供奉。

他還提點了此次伐妖中表現出色的四個人為神。

可是啊,朝綱依舊不振,民生也仍是凋敝。

失去了妖物的弟弟變得更加暴虐,百姓隻得將希望再次寄托在神的身上。

他們給四位新神也塑了金身供奉,他們日日燒香拜求。

可那君王是人啊!

神,哪有殺人的道理?!

於是百姓換了一個心願,他們跪在道觀裡、跪在街巷上,向著到不了的雲端。

他們拜求道:也讓我,飛升為神吧!

他們有的是富賈,塑金身的時候拿出的善款最多;他們有的是大夫,曾經救助過仙神的命;他們有的是將軍,同樣拋頭顱灑熱血為了百姓為了江山;他們有的是平民百姓,最是虔誠,且都是龐盛國人,分什麼高低貴賤?!

仙神站在高高的雲端上,仙神很是為難。

最後,得不到回應的百姓紛紛圍向天梯。他們爭搶著要上天,他們要去往曾經的太平盛世。

可天梯明明就在那兒,沒人爬得上高聳的雲端。

有爬到一半掉下來的,有兩個台階都踩不上的。

他們的功德不夠。

不夠他們成神,不夠他們抵達雲端。

後麵的人不明所以地推擠,前麵的人直直地摔落凡間。

雲端上的仙神隻能無能為力地看著,苦口婆心的勸說卻沒有人願意聽上一句。

於是,仙神隻得撤了天梯。

於是,百姓隻得砸了道觀。

既然仙神不肯幫……

就靠自己吧!

把暴虐的君王推下去,換一個君王就是了!

龐城道觀內,“遲欽”跪在地上,帝崇看著銅像裂開後露出的金身。

“跟我回去吧,襲言。”

“遲欽”裡的,是那個本該被關在天牢裡的小神襲言,也曾是在剿伐狐妖時因表現出色而被帝崇提點上來的四神之一。

龐盛國的盛世已是八百餘年前的事情了。當年第八重天的仙神並不多,就算龐盛國覆滅,供奉他們的凡人仍是不少。而隨著朝代更替,《神冊》上的上神越來越多,他們逐漸被淡忘,供奉少了、仙力弱了,如今剩下的隻有襲言。

那段盛世,除了刻在浮雕上的,沒有誰還記得。也許會有人覺得,比起一個會衰敗的朝代,還是永遠歌舞升平的第八重天好。可襲言堅持留在第八重天,並不是為了什麼永生或是苟活,而是因為曾經龐盛國的神、自己的敬仰還在天上,他便也在天上。

而他們所做的一切,不堪也好,不被帝崇認可也罷,都隻是一意孤行地供奉著那座藏在銅製神像內的金身。

那座金身,是帝崇還沒繼任天帝之前的神像。普天之下隻有這一尊神像,用的是帝崇的模樣。

隻有這一尊了。

但就像另外三位已經離開的上神所說的,他們的敬仰,或早已遺忘了那段盛世。

他繼承的是神職,是天帝之位,他會永遠受到供奉,永遠在那高處,將所有人拋下。

“回去?”襲言笑道,“回哪兒去,第八重天?然後呆在哪個角落裡,等著你的施舍,給我一個輪回的機會?再然後寬慰我,說積善一世,再入《神冊》?你且說說,那些入了《神冊》又入了輪回的,有幾個回來的?就算回來了又如何,獨留我們在天上活著,而和我們有關的一切,都會離開我們,都會死!殿下,當年百姓求您殺死陛下的時候,您真的隻是出於仙神不得殺凡人的天規嗎?還是念在他是您的手足兄弟、是您在凡間唯一的親人,而無法下手的?!”

帝崇沒有作答。他明白的,那種被獨留下來的孤獨。他們被記入《神冊》成為神的那一刻,似乎光鮮亮麗,甚至在凡間的許多人,也將仙神的長生看作一種恩賜。但經曆了一百年、兩百年,直至如今的八百餘年,他看著物是人非又物是人非的朝代,看著由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鋪成的舊日,他感到的隻有無儘的孤獨和無助。

他也想回去。他不僅一次幻想過,若當時自己沒有飛升為神,僅僅隻是得了老天的恩賜大病得愈,讓他能繼續以凡人的身份,與他們同生共死……那些悲慘的命數他或許躲不過,但至少,他不用聽著無數的拜求而袖手旁觀……

他一直記著,記著雲端之下通往長生的天梯,記著天梯之下鮮血彙流的長河。

泡在血河裡的一個孩子仰著頭,向站在雲端之上的諸位仙神問道:“為什麼,你們不肯救救我們?”

襲言他們也是一樣的。他們執著於如果沒有成為仙神,而是繼續作為將士、臣子,是不是有能力扭轉當年的局麵。為此,他們回到了這裡,回到已經麵目全非的龐盛城,他們囚禁著這些滔天的鬼魘,放任這些鬼魘不斷強大。

但他們的供奉越來越少,如今隻剩下襲言。而襲言為能早日達成所願,不惜建一個與龐盛城幾乎一樣的龐城,再屠上一城的無辜百姓,讓鬼魘一遍又一遍地重現當年叩首拜求的場麵。隻要有更多的年月,這些鬼魘就會越強,他們會重現叩首拜求的前一日、前兩日、前三日……直到重現龐盛國百年的盛世,也許他也就有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可犬妖逐漸強大。在襲言沒有留意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犬妖跑去了平晏國境內,當地百姓的拜求上達了第八重天。襲言見瞞不下去,索性把犬妖說成是洞山的妖物。

他知道,洞山的妖物要比尋常妖物厲害些,且多是由薑午狐族剿伐,雖然一直傳聞薑午山神的厲害,但山神並不會參與到剿伐的行動中。襲言索性一賭,大不了一個滿盤皆輸。

凡人也好,仙神也罷,都死了才好!

隻是,唯獨帝崇的神像,他不願破毀。

若要問這世間哪裡還有龐盛國,便隻有這一尊神像了。

“殿下,龐盛國回不去了,第八重天也不必回去了。”襲言從遲欽的身體裡出來,朝著帝崇跪拜,“如今,從龐盛國飛升的仙神,隻有殿下了,望殿下珍重。”

帝崇默著,闔上了眼。

他對從龐盛國飛升上來的仙神是有私心的。雖然過去了八百餘年,凡間沒了什麼供奉,但帝崇一直想辦法讓他們留在第八重天。可他不知道,他留不住,他們早已分道揚鑣。

他們的存在是他的寄托,同樣是他對龐盛國的留戀。

可世間,再無龐盛國,隻有自己了。

那隻黑犬是他們在凡間的時候撿到的野狗,跟著他們一起南征北戰。在自己落難的時候,是它日夜兼程,找到襲言他們來救自己。

可這又如何呢,其他想飛升的人不會管這些。

他們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狗。

當年帝崇想將襲言他們提點上來的時候,沉業就提醒過,一次提點這麼多仙神容易招來不滿。可帝崇想著,這都是他守護的百姓,自己能成為仙神也是靠著這些百姓。

直到天梯一事,他才發現,凡人把仙神供在雲端之上,也會把仙神拽落雲端之下。

這些年,他迎接了許多新飛升的仙神,也送走了許多沒了供奉的仙神。

而他坐在天帝之位上,受著各個朝代的供奉,卻始終不再屬於任何一個朝代。

襲言走在龐盛城內。這裡曾有過繁榮昌盛,最後卻也落了個民生凋敝。這是每一個朝代的宿命,早晚而已,皆有命數而定。

襲言走到了宮門,坐在了神像底座上。黑犬想抬頭,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襲言把它抱進懷裡,任那血水臟了衣衫,也任那火海沒了兩城。

“睡吧。這些年,辛苦你了。”

裘佟和鄭龔早已離開了。帝崇把還昏迷著的遲欽送到了荒村村口,沒多久就被兩個道士發現,送回到了白胡子的老道士身邊。

遲欽也好,道士也好,凡人也好,無人會知今日,一如無人再問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