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
鬼聽見金麟兒轉醒,甩著尾巴蹭了過去。
龍王帶著他們拐進沒什麼人的巷子裡。尉遲皞蹲下身,等金麟兒踩到地麵後,又伸了手去給她搭,以此讓她站得穩當些。
尉遲皞問道:“有沒有哪裡覺得不適?”
金麟兒搖搖頭,隻是覺得還有些迷糊。應佚給她再把了脈,依舊沒什麼問題。
金麟兒注意到周圍的景象,問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啊?”
尉遲皞道:“你不記得了?你跳井啦!要不是賀年,你就骨枯枯井啦!”
“不不,是鬼聽,”賀年連忙擺手道,“是鬼聽及時出來……”
尉遲皞和龍王看向了不成器的賀年,沒有眼力見的鬼聽甩著尾巴等著誇。
金麟兒衝賀年道:“謝謝啊。”
賀年連忙又擺手,越看越生氣的尉遲皞和龍王索性把視線彆開。沒等到誇的鬼聽焦急地抬了抬爪子,討到了一個摸頭。
有人來了。
最先注意到的漆橫示意大家往邊上去些。還迷糊著的金麟兒沒來得及,一隻手揮到了那人的身上,被揮到的地方隨即散作黑霧。
正當幾個小的倒吸一口氣的時候,被揮到的人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帶著殘缺的身體接著走開。直到黑霧追上,身體才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
金麟兒震恐道:“這、這是,鬼嗎?”
應佚解釋道:“這不是鬼,是鬼魘,這些都是鬼魘形成的幻象。鬼魘是死後執念,輕易不得散,就算鬼入了輪回,鬼魘也會滯留於世間。”應佚默了默,又道,“這裡鬼魘滔天,難尋源頭。”
金麟兒後怕著,往屋牆再貼了貼。可她手一觸上去,鬼魘四散,現出一片瘡痍。
金麟兒隻覺得異樣的涼。回過頭一看,看見了那片瘡痍,下意識地往賀年身邊湊去。鬼聽見狀也湊了上去,非要夾在他們之間。
尉遲皞忽而衝金麟兒道:“再喊聲七哥聽聽?”
金麟兒遲疑,但還是喊道:“七哥?”見尉遲皞一臉驚喜,金麟兒忍不住道,“七哥你怎麼了?你、你也不是活的?”
金麟兒的目光向周圍看去,最後落到了離自己最近的賀年身上。金麟兒重新震恐起來,連連往後退去兩步。
尉遲皞激動道:“你才是假的吧!你怎麼會喊我七哥呢?!你都多少年沒喊過我七哥了?這一摔,給你摔回去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不是一直喊你七哥嗎?”見賀年都是疑惑的神情,金麟兒反倒懷疑起了自己,“那不喊七哥,我喊你什麼?!”
龍王嬌羞地貼著應佚,夾著嗓子喊道:“皞哥哥~”
“噫!”
金麟兒搓了搓雙臂,狠狠打了個寒顫。
“金夫人?呀,金夫人,真是你啊?”
有鬼魘化形的婦人朝著金麟兒快步而來,而後又一個牽起金麟兒的動作。金麟兒看著手上四散又散不遠的鬼魘,哭喪著臉,不敢有什麼動作。
“咱們又有好些日子沒見了!你這身子,可好些了?”
“我這身子,應、應該好嗎?”
“既好些了,那去我那兒坐坐?”
“……”
金麟兒哭喪著臉,轉向了賀年他們。賀年他們真不真,金麟兒也拿不準,但跟這素未謀麵的婦人比起來,確是多幾分親切的。
尉遲皞連連應道:“好呀好呀!”
金麟兒哭喪的臉上登時添上了幾分怨恨。
“要走了?可你這身子剛好呢,舟車勞頓,怕是要再累著吧?有名醫給瞧瞧?那自是更好的呀!那等你身子好些了,可得回來啊,我還要跟你一起買首飾買胭脂呢……哎,金老爺?”那婦人的目光由遠至近,落到了賀年身上,“那我就不多叨擾了。這一路山高水遠,你們也多保重啊。”
那婦人走後,金麟兒忍不住跟了上去。隨即,他們又聽到那回到鋪子的婦人,在櫃前和她丈夫說著什麼。
“我方才啊,遇見了金夫人。這休養了一個月,氣色反倒差了!”
“聽說金老爺請遍了城裡的大夫。怎麼,還沒治好嗎?”
“誰知道啊……唉,金夫人多好的人呐,金老爺又用情至深,怎麼就……”
“天妒唄。你看咱倆,天天吵天天吵,老天爺就不會對我們怎麼樣嘛!”
“哼,就我跟你這日子,還能糟心到哪兒去?!要是你哪日大限臨頭,那真是老天爺開了眼,願意可憐可憐我了!”
“你這是什麼話?!這天底下有你這麼惡毒的婆娘,該是老天爺收了你,可憐可憐我!”
那對夫婦吵著,誰也不輕饒誰。金麟兒看了良久,也默了良久。
龍王問道:“可是看出什麼了?”
金麟兒一個激靈,回了神,答道:“不,抱歉,我隻是,想起阿爺和阿奶了……我沒見過阿爺阿奶,但聽阿爹說過,阿爺很愛阿奶,但阿奶身子不好,阿爺曾帶她來過凡間尋醫問藥,但尋遍了世間,也沒有醫治的法子,最後阿奶早早地去了……我阿娘也是……”
四下隻剩鬨熱。龍王再次撇向了應佚,試圖從應佚的神情上,再次捕捉到那一瞬的低眉躲閃。
他覺得金麟兒身上有哪裡不對,可他說不上來。他試著去看金麟兒的命數,卻要比先前的更加糟亂。
尉遲皞和賀年,也是如此。
“應佚,我有個……”
尉遲皞猛地一頓,見身前的鬼魘要往身後重新聚去,這才也往身後看去。
“討債來的混賬羔子,你這次跑挺遠啊?!再不滾回來吃飯,就餓死在這裡吧!”
手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對著尉遲皞的肚子罵罵咧咧的男子也走了。尉遲皞仍是張著嘴,滿臉震恐。
應佚不以為意,淡淡問道:“你有個什麼?”
尉遲皞艱難地回過身來,重新道:“我有個想法。我們進來的時候,不是看到遠處有個宮門嗎?可我們看到的浮雕上,宮門之處寥寥幾筆,且宮門之上也是仙神飛升的地方。有沒有可能,源頭在那?”
那浮雕裡的景致確與城中有些相似。那如此,犬妖還是鬼魘的源頭,都有可能和浮雕上的宮門有關。
應佚正要開口,城中忽而更是鬨熱起來。
城中的人紛紛朝著宮門去。應佚他們見狀,跟著人群也朝著宮門去。
越靠近宮門,人也就越多。而趕來的,無一不朝著宮門的方向叩首,與那浮雕所刻的,如出一轍。
應佚他們朝宮門的方向看去。隻是那裡並沒有什麼雲端、天梯,也沒有浮雕上飛升的仙神。
宮門連著凹凸不平的斷壁,這裡已是這座城的儘頭了。
那些人接著叩首,嘴裡念著那些飛升的仙神的名字,拜著,也求著。
應佚聽著那些名字,卻沒一個有印象的。
忽而,那些人又變得焦急起來。最前的不再叩首拜求,而是起了身,不斷往宮門而去,往後的見往前的往前了,這便也跟著往前去,有心急的推擠起他人來,好讓自己再往前些。
吵嚷之間,難成一句。
“……我也……帶上……”
“我先……”
“……富賈,有的是……”
“救過你的……”
“……修繕……供奉……”
急迫,癲狂。推擠之間,身體散成鬼魘,鬼魘聚回身體,周而複始,不止不休。
沒有人在意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什麼樣子,亦沒有人在意身上的鬼魘到底要湧去哪裡。
宮門開,燈火滅,滿城瘡痍,晦暗無邊。
城中的人不再,吵嚷也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從宮門後緩緩走出的犬妖,和發現應佚一行後威懾的低吼。
“散開!”
犬妖撲去,撲塌了四下屋宇。
龍王踩在屋簷上,對被自己一手托起來而憤憤的應佚說道:“這裡的布局和上邊的差不多。”
應佚一愣,道:“這裡是龐盛國的都城龐盛城,是帝崇的飛升之地。沒記錯的話,那個小國就叫龐國?”
龍王點了點頭。
犬妖朝著應佚他們而來,結果半路被尉遲皞和漆橫攔住。鬼聽飛奔朝著犬妖的腿咬了上去,金麟兒抽出天雷鞭抽在了犬妖身上,那要往鬼聽落去的爪子便落了個歪。
在犬妖的尾巴掃向金麟兒的時候,賀年拔劍擋在金麟兒身前。這一次他沒被拍飛,而是穩穩地擋了下來。
龍王感慨道:“這輩兒的孩子都挺積極啊……”
應佚抓起龍王的衣肩,讓他滾下去幫忙。
還在屋簷上的應佚發現,還有彆的什麼在促使犬妖變得強大。他想到龐城裡的道觀,便往印象裡的方向趕去。
來到道觀,應佚遠遠瞧見道觀裡也奉著一尊神像。他著急上前,卻差點被暗算。
暗算應佚的是黑衣人,也是阿嬗曾遇到過的草兵。雖易對付,但勝在數量多,應佚是招架不住。
兵刃再來。應佚揮出扇風,勉強讓半邊的草兵倒下,但另半邊的也到跟前了。
應佚被什麼抓住,猛地往後拖去,直直摔在地上。
應佚衝著身前的身影嚷著:“你摔疼我了,我要去阿嬗那兒告你!”
“臭仙鶴!你敢?!”
臭仙鶴不緊不慢地站起了身,不慌不忙地拍了拍屁股,囂張道:“我有什麼不敢的呀,我憑什麼不敢啊?不想讓我去告狀,也行啊,你擋外邊,我去裡邊。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尉遲皞不服,可應佚已經走了。草兵又朝他來,他隻能咬牙撐著。
來了裡邊的應佚察看起了神像。和龐城的不同,這尊金燦燦的,比龐城那尊銅質的要氣派得多。
在龐城的時候,應佚就覺得道觀大得有些寬敞了。到了龐盛城才發現,兩邊還有神像的位置,但明顯被搬走了,隻剩下中間這一尊。
來的時候,應佚有去注意過能刻名字的地方。但跟龐城一樣,也都被抹去了。
扇開,朝著神像而去。扇合,神像的半身跟著裂開
金身之下是一片駭然。黑水漫出,散出一股濃烈刺鼻的惡臭。
剛趕來的尉遲皞一個沒忍住,猛地回到外邊乾嘔了起來。
那是血水,神像裡塞滿的,是數具已經模糊不清的軀體。
犬妖奔來。
這尊神像的破壞,讓犬妖發了瘋,攻勢要比先前更為凶猛。
還在後麵的龍王他們追不及,能擋犬妖的隻有尉遲皞。
神像裡的軀體順著血水,跌至地麵。他們伸了伸腦袋,張大了同樣模糊不清的嘴,嘴裡還發著模糊不清的聲音,緩慢地,向著應佚伸了手去。
“殺……”
“……殺了……求……”
“殺……了我……”
見應佚未有動作,他們便拖著身子爬了過來,每一步都觸目驚心。
那是人吧?
不知是靠著什麼,總之還活著的人。
在神像裡,在逼仄間,哀求著,祈望著,有誰能來救救他們。
可這一等,已是多年。外麵物是人非,自己麵目全非。
除了他們,可能再沒有誰知道他們是誰了……
拿著扇子的手,在不住地顫抖。
應佚無法下手。
神殺人,在千餘年前就殺夠了。那時天地皆為血色,沒有一處能幸免於難。
“應佚……應佚……”
“……上神……”
不,不要再喊了……
夠了,真的殺夠了……
他做神,不是為了殺人……
“應佚,他們已經是死人了,不過靠著鬼魘撐著!解決掉他們!”
龍王的話,讓應佚猛地清醒過來。
眼前鋪天的血色換成了晦暗的龐盛城,那股惡臭再次襲來,滴著血水的手仍向著應佚伸去。
當年,他雖撿回了一條命,可千餘年了,他還是活在對那片血色的恐懼之中,也還是會害怕再次被拖入那片混沌之間……
應佚停下大喘的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扇開,骨分。
那幾具軀體回到了逼仄間,回到了多年間。哀求,掙紮,祈望,咒罵……
直到他們化作一灘灘惡臭的血水。扇骨還是扇麵,亦落了個麵目全非。
……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了……
……太好了……
太好了……
尉遲皞看著沒了動作的應佚,喊道:“應佚?”
應佚猛地掩住不住上揚的嘴角,而後跑了出來,乾嘔起來。
“這也太臭了!”
尉遲皞感慨道:“原你是聞得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