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阿嬗將身子浸入浴桶。
浴桶中是應佚新配的藥,替換之前的。走之前,應佚千叮嚀萬囑咐,要自己一定要好好用藥。
其實應佚自己也知道,這些藥,對這些鬼魘,並不會有什麼效用。
鬼魘纏身,神結弱化。
神結是為上神的憑證。若神結消失,她便要沒入混沌……
氤氳漫漫,遮繞著阿嬗,也遮繞了阿嬗的視線。
“試試吧。就當,是為了尉遲皞。”
這是應佚臨走時撂下的話。阿嬗知道,應佚是一點誘勸的話都憋不出了,才會拿尉遲皞說事。
阿嬗順著浴桶,緩緩地,滑落了下去。
——沒用的……
——……不過是……膽敢……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經過阿嬗的屋子時,尉遲皞聽到裡麵一聲異動。
他敲了敲房門,沒能等到阿嬗的回應。
尉遲皞覺得心裡一陣不安,便推門闖了進去,發現阿嬗躺在地板上。
屋內彌漫著藥味,是從浴桶裡傳出來的。阿嬗剛沐浴完,穿得單薄。
往常,阿嬗和尉遲皞沐浴都在露天池子。今日阿嬗卻搬了個浴桶到屋裡,還散著藥味……反常,不安,疑懼張惶驚怵……
“阿嬗……阿嬗……阿嬗你、你是害了什麼病嗎?”
阿嬗在尉遲皞的懷裡……這便是暖意了……
阿嬗回了回氣力,輕聲道:“我沒事,彆怕。應佚的藥,有助眠的效用。我泡得久了,困意深些罷了。”
尉遲皞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我以為、以為你……”
尉遲皞是以為阿嬗要死了……奇怪啊,真是奇怪……阿嬗是古神,壽數無疆,命遠比自己的長,也許自己老了沒了,阿嬗還是這副模樣好多年……
彆想了,彆再想了……這猝然的念頭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絲毫不客氣。
“我以為,你要不見了……”
身上的力道緊了緊,阿嬗的氣力再緩了緩。
“彆怕,若我身死,應佚會接替山神之位。他常與你們在一處,會做得比我好。”
“我不要應佚做山神!阿嬗你彆說這些話,你不會有事的。應佚不是說自己擅長醫術嗎?他會把你治好的!”
“好,我不說了,你彆怕。”
尉遲皞的臉埋在阿嬗懷裡,身子不住地發著顫。他嗅著,試圖在藥味下尋到阿嬗的氣味。
阿嬗抬了抬手,覆在尉遲皞的後背,試著安撫他。
“皞,我想睡了……”
尉遲皞握住了阿嬗要落下去的手。他張了張嘴,想應聲“好”,可阿嬗已經睡去。
他隻得閉了嘴,將阿嬗安置在床上,而後趴在床沿,就這麼守著她。
直到尉遲皞睡著了,他才發覺自己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自己身處薑午山門前。周遭很黑,大抵是深夜。
夢中滯重,似是有無數的手,扼住了他的脖頸和手腳,動彈不得,叫喊不得,喘氣也不得。
尉遲皞不知自己為何會身處在那裡。他麵向著山門,似乎是要回山裡去。他望著山門後的薑午,可自己的眼睛好像也被遮住了,除了黢黑還是黢黑,什麼都看不見。
尉遲皞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
他這才又發覺,夢中的自己或是還沒成年。
不安疑懼張惶驚怵……這些情緒輕易地就裹挾了他……
直到他看到山門後的石階上,有一席紅衣緩緩走了下來。
蓋著蓋頭的……不,是紅綢,隱隱的,長長的,拖在台階上,在黢黑的夜裡,鋪染了好長一段路。
疼……那些手扼在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無一不在拉扯著,要將他撕扯開。
他咬咬牙,他重新抬去頭,他見紅衣仍是緩緩地走著,直到他身前,才停了下來。
四下起了光,亮在這無儘的黢黑之間……又好像有火,暖在他的周身……
還是疼……脖頸被扼得更緊了,是終於為他選定了一個死法。
可他沒有死……也許是沒來得及,也許是那些光還是火的,總之他眼見著自己的手掀起了那條紅綢。
紅綢下是清冷的臉,眸子似深潭,平靜無波瀾。隻是在看向自己時,似又有星點波光漣漪。
她的手勾住自己的脖子,在自己靠近她仰起的臉時,脖子上被扼住的感覺也沒了。
冷的……尉遲皞想,大抵是晚間的山風吹冷的罷……
這次,也會忘記她嗎……
等阿嬗醒來的時候,尉遲皞已在床沿趴了一夜。
一隻手被尉遲皞緊緊握著。尉遲皞的手很大,比自己的要大出許多。尉遲皞的手心是炙熱的,好似要化在一起。
阿嬗看著他熟睡的模樣,摹起了他的棱角。
微光透進,四下安靜。
她緩緩地,摹了下去。
這就是尉遲皞,這就是尉遲皞的模樣……
尉遲皞感到癢,轉了醒。阿嬗忽而覺得心裡一陣心虛,連忙坐了起來,順勢把兩隻手都抽了回來。尉遲皞心裡同樣是心虛,雖然半個身子都酥麻了,但還是老老實實跪在床邊。
一時安靜,一時微妙。
“我去做早飯。”
“不、不用,今日剛好要下山,我自己去前山買點!”
“那,好……”
一時又是安靜,一時又是微妙。
微妙到誰都沒有在看對方。
“阿嬗,你是害了病嗎?”
“不是……隻是應佚近日在配新的藥方,我幫他試試。”
尉遲皞鬆了口氣,隨即又不滿起來。
聽聞以前狐狸們治病愈傷,應佚給的都是古時的仙藥。但古時沒有神會惹上風寒,連負傷都是少有的,故而煉藥隻是古神們打發打發漫長年月用的。而這煉出來的品類雖多,但數量卻都是少的。而今狐狸們用的,雖都是百露水,但應佚煉藥的毛病卻沒停。前山的狐狸特彆是尉遲家的,偶有什麼風寒什麼傷痛,但凡被應佚知曉了去的,就會落個給應佚試藥的下場。
特彆特彆是尉遲皞,應佚後來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像是強身健體柔毛順發的,又或是減重瘦身縮食催吐的,都會在應佚一句“來嘗嘗”和一頓拉扯中被迫吞咽下去。
可恨的應佚!也不知應佚讓阿嬗試了多少次藥,又害阿嬗躺了多少次地板……
阿嬗的手覆上尉遲皞的腦袋。尉遲皞這才發現自己的拳頭捏得緊,神情也是嚴肅得很。
阿嬗……阿嬗就在這兒,在他身前,在垂眸看他。
青絲落,鎖骨明……這日日見的,卻也日日怦然……
“皞?”
“阿嬗……”尉遲皞一頓,猛地起了身,抬著還酸痛的兩條腿,一瘸一拐地大步出去了,“阿嬗,你、你再歇一會兒。我先走了,我餓了,我去用飯了!”
尉遲皞就這麼跑下山了。
腦袋裡空空蕩蕩,腦袋裡滿滿當當,什麼都放不下又什麼都想不出……
大抵又是那夢吧……最近總是夢到,可一醒來就什麼都想不起來。
本來,尉遲皞還想問問阿嬗關於另一個“皞”的事情,就是去龍王第十三場婚宴的那次,龍王對他說的“重要的是他也叫‘皞’”。他品了好些天,他覺得還有一個“皞”,他在意那個“皞”,在意那個“皞”的身份,在意那個“皞”和阿嬗的關係……
他還在意,阿嬗醉酒時所喚的一聲“皞皞”,會不會,不是他。
但其實他不敢問,他不敢先讓阿嬗告訴自己。
到賀年的府邸時,應佚正巧從裡麵出來。
應佚是來瞧瞧賀年過得怎麼樣的,而尉遲皞是上次下山的時候和賀年約好了,待下次下山采買,賀年給他帶新鮮的魚蝦,而他給賀年買些薑午最好的吃食。
見應佚要走,尉遲皞匆匆道過彆,跟上了應佚。
應佚瞧了瞧跟在身邊卻不說話的尉遲皞,問道:“有事兒?”
“你這話說的!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安安靜靜地走一走?”
應佚點頭,快步走開,道:“我還有事兒,你要是沒什麼事兒,就回後山練劍去吧。”
“哎哎!”尉遲皞連忙跟了上去,“我確是有事兒想問你。”
應佚一副看透的表情。
“說。”
尉遲皞又躊躇了一陣,才道:“上次我們一塊兒去龍王那兒,他說我也叫‘皞’。我想知道另一個皞是誰。”
應佚頓了頓,尉遲皞見狀連忙追問,生怕他搪塞過去。
“他也是阿嬗的弟子嗎,也住過四方宅?什麼時候的事,是古時嗎?”
應佚連忙打斷道:“不是阿嬗的弟子,是古時的一隻獸。”
“什麼樣的獸?”
“狐,長得跟今時的你們差不多。當時阿嬗給它的契名,就叫皞。”
“然後呢?”
“什麼然後?”
“它後來去哪兒了?也,走了嗎?”
應佚看著尉遲皞明顯一副在強撐的模樣,道:“肉身毀泯,魂飛魄散。”
肉身毀泯,魂飛魄散……也就是說,這世間再也不會有那隻狐了。
若要說什麼是最無可替代的,那一定是死去的那個。
一旦死了,優點會被無限放大無誰可比,而缺點也會變成優點、特點,更是不可比的。
就算再有一個一般無二的,也隻能淪為低劣的仿品。
阿嬗醉酒後的薄綢輕拂,是自己碰巧,白撿到的便宜……
阿嬗收自己做弟子,也是自己碰巧,白撿到的便宜……
阿嬗看自己的時候、關心自己的時候,也都隻是……
“怎麼,在意那隻狐?”
“一隻死了多年的獸,有什麼好在意的?”對,它已經死了,如今在阿嬗身邊的,是他,“我還有事兒,我先走了,我回後山練劍了。”
“哎……”
應佚看著尉遲皞說罷便走的背影,神色暗了暗,沒有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