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外燃了一圈火,鎮子上又不少人大睡起來。三兩尚醒的尚醒不到哪裡去,見那火映得四下更是通明,以為是慶生的煙火,將手裡的酒杯再高高舉了去。
施粥鋪的夥計將那些能拖進屋裡的都拖進屋裡捆了起來,來不及拖進去的,隻要不亂跑,躺哪兒都行。
香味再馥鬱,蛇妖是要這鎮上所有人都睡去。但這香味讓幾個在府外的道士察覺了異樣,加之施粥鋪夥計的異動,他們埋伏起幾個落單的夥計,打暈了也捆起來。
這一捆,也就發現了那些夥計竟都是披著人皮的蛇。
季禾和胡迎塵還在高府。
在季禾覺得自己好些了後,他睜了眼,試了試法力,是恢複了七八成。
對麵那床的陳子黃還昏睡著,一旁的胡迎塵依舊悠哉著。
季禾瞧向胡迎塵,問道:“你怎麼沒事兒?”
“我道行高啊!”
“……”
共生符燃起,是蛇妖往府外去了。
胡迎塵知他心切,掛念局勢不明的師弟們,也不再攔阻他。
季禾一劍斬了早就不順眼的房帳,隨即破門而出,對付了幾個要攔路的家仆。
這一下鬨得太大,可也沒有給他鬨小的份兒。胡迎塵本想開溜,避免引火上身,可季禾撂下一句“你去帶上我二師弟”,給他劃了陣營。
胡迎塵看著再趕來的家仆,再趕來的家仆也看著胡迎塵。
“哎,等等!凡事都有原委,你們既披了人皮就該講些道理,莫聽一麵之詞,也容我辯上兩句!”
幾個家仆咧開了嘴,一路咧上了耳朵根。咧出的尖牙與上顎,實在猙獰。
胡迎塵無奈,隻得照了季禾的話做。在家仆扭著身子撲來之際,拎著季禾的二師弟,一並往季禾離開的方向趕去。
“皞,季禾要來了,找個地方藏起來。”
尉遲皞聞聲,慌忙往巷子裡去。他拿起蛇簍試著罩了罩,索性還是躲進一間屋子,翹了一縫支窗,趴在窗樘往外瞧去。
季禾已來。
他以符造勢,以劍逼蛇。那幾個本在蛇妖嘴下亂了陣腳的師弟,這一下就跟起了大師兄,共伐蛇妖。
“蛇妖,修行不易,冤仇難了,回頭吧!”
蛇妖停了攻勢,季禾也沒再直逼下去。
隻聽嗤笑聲漸起,蛇妖幻了半身人形出來。
“回頭?!我們早就回不了頭了!我們的路,正是這鎮上的人給斷的。而我們,不過是來帶他們一起上路罷了!”
“你再如此怙惡不悛,是天理也難容了!”
“那就讓天理來罰我,讓天譴來找我!而不是你這披了一身道袍就自以為是的小毛孩子,來對我指手劃腳!”
季禾知道多說無益,季禾隻是不忍。
“道士啊道士,你們若真的如此憐憫眾生,就該在眾生行惡之前,勸眾生向善!若你們勸不了、不想勸,也可學學那些仙神,置若罔聞才是!可你們這也不那不也,偏趁著我們給自己討公道之時,才來貫徹你們的道,不覺著虛偽,不覺著可笑嗎?!”
……不,該是師父說的優柔寡斷。
他雖是大師兄,師弟們遇事也總愛找他拿主意,可他多是幫著分析這個、預設那個,拿不定的,是更拿不定了。
直到,局勢既定。
除魔衛道。除魔衛道……“魔”是妖魔的魔,“道”是仙道的道,不兩立的終究還是難兩立。
蛇妖猛起,半身重新幻了蛇,咧著大嘴要咬來。季禾躍下,順勢握劍朝著蛇身刺去。
蛇身堅硬,行動靈活。季禾一個不穩,被盤旋而去的蛇身甩了一個踉蹌。
幾次艱難後,季禾在那大嘴再朝著自己來之前,先回了屋簷。
可雙腳還未落定,數條小蛇從四麵八方躥了過來,像是一早就埋伏好的。季禾來不及避,幾個師弟也難有誰顧得上誰的,好在一陣風,將蛇群刮飛了出去。
“狐妖,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幫著這個道士?”
胡迎塵沒有理會蛇妖的質問,而是嚷道:“哎呀是狐仙,狐仙呐!唉,怎麼沒一個記得住的……”
蛇妖也沒理會胡迎塵。蛇身爬過,又盤起了鎮上的街巷。
季禾他們連忙戒備,盯著那似是越大了去的蛇身,揣測著蛇妖下一步的動作。
可蛇妖盤著盤著,竟匿了蹤影。
空蕩下來的街巷,四周皆是異常,卻又找不得半點異樣。季禾隻得再繃緊了神經,讓自己再警惕起兩分。
忽地,一聲嘶叫。
“小師弟!”
季禾聞聲也要趕去。
“是障眼法,將身形幻與街巷景致。但此舉過耗法力,行已遲緩,當找七寸。”
季禾沒能趕去,季禾又被胡迎塵攬住了腰。
扇搖,禦風而上。被胡迎塵丟下的陳子黃歪倒在一邊,而後是不斷擠損了去的屋牆。
“布鋪!”
七寸一認,佩劍與符籙共擲。隨之一聲長嘯,蛇妖也現了身。
胡迎塵攬著季禾踩回簷上。
季禾腳下一實,猛地掙紮開。胡迎塵搖搖扇子,在季禾召回佩劍之前,識趣地往旁邊躲了躲。
另一邊的小師弟已被蛇妖吐出了嘴。
腳上有傷,但不算嚴重。在嘴裡時,他胡亂祭了個法器,整了身狼狽,倒是沒讓蛇妖將他吞下肚。
“嗚三師兄……”
“哭什麼?!你這是長了出息啊!要換成你六師兄,怕是佩劍都給扔了!”
“三師兄,你怎麼每回誇小師弟,都踩著我誇呢?而且我已經不丟佩劍了,不信你問四師兄!”
旁的師兄弟也不客氣,落井下石起來。季禾看著臉還臟兮但被逗笑的小師弟,鬆了口氣。
“呦,熱鬨什麼呢?哎,幾個臭道士也都在呢?”
“蠍子精?!你怎麼會……”
“怎麼會出來,對吧?”蠍子精站在另一處的屋簷上,彎刀在手,“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出來了,可能是這位蛇姐姐幫的忙吧?”
這是在晏國境內散下癘疫的惡妖。除了散下癘疫,他還拿抓來的幼童試毒,鬨得幾處村鎮人心惶惶。季禾他們趕到時,已有不少人家的孩子遇了害,但季禾還是念在蠍子精被降服後檢討深刻、承諾改邪歸正,才決意把他帶回道觀,由師父奉山真人發落。
這也是他師父交代並應許過的,隻要妖物有一念歸正,便可帶回。
季禾本是將蠍子精封在鎖妖囊裡的,得了空就給他念祛邪咒,祛除他身上的妖氣和戾氣。但現下,恐怕是其他的小蛇妖,趁亂將他放出來了。
蛇妖盤起身子,向還立於屋簷之上的季禾等一眾道士再昂了昂頭,俯視如敝屣,再視為寇仇。
“蠍子精,那隻狐妖交給你,彆讓他來壞我的事兒。”
“狐妖?”蠍子精這才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胡迎塵,忽而笑了起來,“這位小哥,也巧啊~”
胡迎塵合了扇子,思忖道:“您是,哪位來著?”
“不認識了?唉,可惜可惜……那我,還是去找那個道士吧!”
胡迎塵開了扇子,獻笑道:“不認識了,也可以再認識嘛~蠍子兄正悶著,那我陪蠍子兄玩玩兒就是了~”
本對準了季禾的彎刀,轉向了胡迎塵。季禾朝著幾步之遙的胡迎塵看去,隨即便見胡迎塵那笑,衝著他投來了。
季禾扭開頭。扭開前,還還了個嫌惡過去。
胡迎塵搖搖扇子,沒放在心上的模樣。季禾握了握劍,心裡還有幾分放心不下。
那是胡迎塵,自己這麼多年學來的本事沒一個能對付掉的胡迎塵,區區一隻蠍子精,不會拿他怎麼樣的……
打鬥聲起,胡迎塵先手。季禾回神,專注蛇妖。
他想起胡迎塵在高府時對他說過的一番話:“妖魔害人是真,凡人作惡也是真,你沒必要去深究什麼,又權衡什麼。你是修仙道的人,要幫著凡人對付妖物,合情合理的事。”
“那你呢?你是妖物,卻也幫著凡人對付妖物,也是合情合理的嗎?”
“我有我要衛的道,合不合情理,由我說了算。”
由我說了算。
季禾將蛇妖逼至鎮口。師弟幾個包括還負傷的小師弟,儘數趕至他的身側。
六個方位,六個道士。蛇妖被圍堵,可就是還負傷的小師弟,也攻破不得。
誦咒,陣開。
蛇身不斷縮去,直至尋常凡人那般。蛇妖抱著劇痛不止的頭,身子扭作一團,本嬌嬈的臉也扭曲了起來。
季禾問道:“蛇妖,你可知罪,可願悔改?”
蛇妖撐了撐身子,訕笑道:“知罪,悔改?這鎮子上的人殺我蛇族,飲我族的血,食我族的肉,毀我族的生息之所,他們就無罪了嗎,就不需要悔改了嗎?!嗬……這就是人,這就是我們這些妖物修個百餘年,才得一皮囊,準予共行世間的人!”
也趕來鎮口的尉遲皞正好聽到了這話。
他止於巷子裡,止在昏暗間。
季禾想再勸服,可他又看著蛇妖瘋笑的模樣,不知該從何處勸服。
他知道人的惡,也知道了這鎮上之人的劣,可他們到底該怎麼算,才算是對的呢?
“我道行淺,栽在你們手裡,我認了,是殺是剮隨你們的便。但你們也記住了,妖與人的仇非一日而語。今日我死了,明日又有他妖伐人。我們殺他們,你們殺我們,看誰先殺乾淨了誰!”
此話一出,師弟幾個紛紛一怒,嚷著要處置了這隻不知悔改的惡妖。可大師兄季禾尚未開口,倒又無人真的越界,動了手去。
一半人身妖冶,一半蛇身魅人。容妝已毀,發髻已亂,卻不屈又無懼,貫徹著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