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名叫季禾,帶著眾師弟,扮作去晏城的商隊。
此前尉遲皞見著季禾所佩的劍,劍柄上刻著的紫藤花,他便有了些印象。
凡間如今,有兩個互為抗衡的國。一是晏國,是尉遲欽要報恩的國,也是被癘疫侵擾的國;二是平晏國,一個趁著晏國被癘疫侵擾,幾次發起進犯的國。
季禾所入的仙道一派,名為奉山派,道觀建於晏國境內、晏城城外的奉山之上。癘疫橫行之時,奉山派領過晏國皇帝之命,辦過一次祭神大典。
祭神大典上,尉遲皞瞧見了奉山派所奉的奉山山神神像。
那是個蓋著蓋頭的無臉神像,甚是奇怪。而後是那刻著紫藤花的劍柄,像是尉遲府上栽養的,甚是親切。
尉遲皞身邊的阿嬗,打了個哈欠。
“阿嬗可是困了?”
“有點。”
馬車上,他們能枕的隻有貨箱。路途顛簸,難免不適。
尉遲皞拍拍自己的肩膀,道:“那阿嬗先睡會兒,到地兒了我叫你。”
阿嬗就這麼靠了過去。尉遲皞一個激靈,連忙再歪去些身子,好讓她靠得再舒坦些。
本是一陣暗喜,可尉遲皞連忙又克製起自己來。
不可想不可想……
……就一點就一點……
阿嬗姣好也!
馬車在末,交談在前。尉遲皞豎耳聽著,得知是要進鎮了。
隻是一進來,尉遲皞就覺察到了一絲不對。
那是一種排斥,對不允跨越的對立,帶著不予交涉的敵意。
越往鎮子裡去,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後頸異樣。
本就心緒不寧的尉遲皞慌亂抬了手去,卻被不知何時醒來的阿嬗摁了回去。
阿嬗未言,仍是枕著。尉遲皞立時心領神會,闔緊了眼。
極輕的腳步聲很快便折了回去。而後馬車停進無人小巷,再而後是良久無聲。
待馬車再行之前,後頸的異樣消了。
那符籙對他同樣是不起什麼作用,拿不定的尉遲皞索性跟著阿嬗接著裝睡,直到馬車再停,季禾來喚。
“到客棧了。”
擔心方醒的尉遲皞會踩不穩腳,季禾伸手撐了一把。尉遲皞有樣學樣,在阿嬗下車時,也撐了手去。
阿嬗稱身子不適,下了馬車徑直上了樓。尉遲皞稱去給阿嬗送飯,端了兩份走,沒有同季禾他們一起在客堂吃。
阿嬗亦是上神,可尉遲皞不是。他隻是個上仙,跟凡人一樣會渴會餓。
於是餓了好幾頓的尉遲皞禮貌了兩次,便不客氣地把阿嬗那份也對付乾淨了。
“你是不是想問,方才發生了什麼?”
“嗯嗯!”
尉遲皞向阿嬗湊去,阿嬗也向尉遲皞傾了傾身子。
“有妖啊,吃人的那種。你仔細聞聞,四處都留有細微的血腥。這隻妖很謹慎,也可能有凡人在幫她。”
“啊?!那那那那隻妖會來吃我們嗎?”
阿嬗看著滿臉震恐的尉遲皞,反問道:“你是人?”
尉遲皞想起自己隻是一隻小狐狸,連忙拍拍自己的胸口,安撫自己。
阿嬗直回了身子,接著道:“還是要小心些。那些符籙,對你也有些反應,彆讓他們察覺到你的身份。”
“若、若是被察覺了,他們,會來打我嗎?我我我、我打不過他們的吧?”
阿嬗瞧了尉遲皞一眼,道:“你畢竟是小仙,他們那些能耐,要取你的小命,還是有些困難的。最多就是,挨幾下打,受些疼而已。”
阿嬗拍了拍尉遲皞的肩膀,哭喪起臉來的尉遲皞咬起了筷子。
“那,阿嬗呢?”
阿嬗啜了口茶,淡淡道:“連上仙都修不到就跑來打上神?他們怕是想換口碗用飯了。”
天色已黑。這裡不是什麼都城,這裡隻是一座小鎮,沒有徹夜燈火,沒有笙歌不斷。收攤的收攤,用飯的用飯,風在街巷,更冷了幾分。家家戶戶的一盞油燈,亮起屋內一角,暖不著鎮子外的樹影瑟瑟。
“不過道士在凡間,也算是體麵的身份了,他們為何還要扮成商隊呢?”
“若你出了這門,去客堂上大喊一聲‘我不是人,我是狐仙’,你猜猜,你會被怎麼樣?”
抓起來,捆樹上,扒掉狐皮做衣裳?尉遲皞縮了縮脖子,又攥了攥自己的衣裳。
這些話是薑午的狐狸拿來嚇唬不聽話的小狐狸的。對那些膽子小的小狐狸來說,確是夠用。
雖然道士在凡間,也算是個體麵身份,但對尋常人家來說,妖魔、仙道皆為渺遠,碰上了,多是一場禍事。凡人拜仙拜神求順遂,就是意望自己不要碰上什麼禍事。
“阿嬗阿嬗,我剛下車時,又是哈欠又是揉眼又是伸懶腰的,是不是裝得太刻意了些?”
“嗯,不錯,知道反思了。”
“嗚……”
隔天起了早的尉遲皞,懶腰伸到了房門口。
季禾瞧見他,打了個招呼。
“尉遲公子和薑姑娘不急著去晏城吧?”
“不急不急。”
“那就好。商隊會在鎮上停留幾日,休整一下再出發。”
“我們都行。”
季禾點了點頭,忽而又道:“對了,我昨日瞧著薑姑娘的臉色不大好,恐是受了驚嚇。若是不介意且有需要的話,我可幫忙瞧瞧。”
季禾沒有明說,他是恐自己追襲的那隻狐妖,在那位薑姑娘身上留下什麼傷人的法術。而尉遲皞是恐季禾對他們的身份存疑,連忙要搪塞過去。
“多謝季公子好意……不過,應該沒什麼事。大家閨秀嘛,日裡不常出門,出門就易疲累。正好趁這幾日歇息歇息,也就無事了。”
見季禾又點了頭,尉遲皞才鬆了口氣。
兩步之後,季禾欲言又止,還是說道:“婚姻之事,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尉遲公子儀表不凡,我與公子交談下來更覺公子高風亮節。縱然兩國不和,交戰未止,但你們情比金堅,兩家也有過交情往來,想來是會理解的。”
“好、好,借季公子吉言,等回去了,我定與我兄長好好談談。”尉遲皞抿了抿嘴,又道,“落腳後,也會給薑家去封書信,報個平安。”
季禾再聽,臉上是更欣慰了。
尉遲皞這樣的富家子弟,季禾見過不少。隻是心高氣傲的太多,而貪圖權勢、盲從追捧的也太多了。對那些人來說,他們有他們的道理,任何貳言都是覬覦。
相比尉遲皞,不嫌自己多嘴多事,他人之見謙恭聽之,是屬難得。
而難得的尉遲皞見那欣慰,隻當自己是又躲過一遭,暗暗地再鬆了口氣。
季禾那番話,是尉遲皞昨日編出來蒙混他們的。他說自己與阿嬗一眼定了終身,但礙於這個礙於那個,總之諸多因由,總之他帶著阿嬗出走了。
當時尉遲皞不住說著,聲情越發並茂。季禾幾次欲言又止,幾個年紀小的已然啜泣。
而阿嬗呢……哦,在一旁未言一句,把深閨女子的形象樹立得非常好!特彆是被自己冠上“未過門的妻子”時,隻是掩嘴輕咳。
用著早飯,季禾問尉遲皞要不要一起去街上采買。
上街啊肯定樂意啊。尉遲皞忙點頭應下了。
應下後的尉遲皞總覺著自己身上有束目光,那種帶著些許怨氣的。尉遲皞巡視一周,發現是隔壁桌的一位師弟。那位師弟發現尉遲皞看向自己後,連忙把頭扭走了。
尉遲皞品了品那目光。就好比先前有人看阿嬗時,自己心裡的那一陣不爽。
那位師弟,尉遲皞記得。不論何時或何地,時常圍在季禾身邊的那位。尉遲皞心裡一陣驚疑,不解對方對自己能有什麼不爽的。
難不成,是不爽自己身邊有阿嬗嗎?尉遲皞摸了摸光淨的下巴。那是得誇一下他有眼光。
但有眼光歸有眼光,他惦記阿嬗,是萬萬不對的!
想到這裡,尉遲皞狠狠地不爽了回去。感受到了目光,那位轉過頭,見對上的又是尉遲皞,越發尷尬起來,把頭再扭走了。
鎮子不算大不算小。主路修得寬敞,各條巷子也是平整,房屋不破,衣裳不舊,各家有各家的生計,各家也有各家的盼頭。
隻要戰火和癘疫不延綿到這裡,日子總不會過得太差。
在一家點心鋪子,尉遲皞拿起塊綠豆糕就往鼻子送去,被老板娘嗬斥。
這是薑午狐狸都有的習慣。奈何凡間幾趟,尉但遲皞總也改不掉。
忽而,街上叫嚷,聲聲淒厲。
“那不是翠蘭嗎?”
“是啊,她男人也不見了!我就說嘛,咱們鎮上出了狐狸精了,男人都被狐狸精勾引走了!”
老板娘收回了耳朵,歎了句:“唉,害人啊……”
季禾詢問道:“鎮上出了狐狸精,是真嗎?”
老板娘見季禾和尉遲皞是一夥兒的,也沒給他什麼好臉色。
尉遲皞見狀,掏了銀兩出來,擺在老板娘的算盤邊上,道:“您看夠多少綠豆糕,我都要了。”
老板娘的目光停在銀兩上挪不開,嘴上的笑和嘴裡的話一樣盛。
“趕緊的,給這位公子打包綠豆糕!兩位還要點什麼不?彆看我家店小,味兒可是這鎮上的這個。”老板娘比了個大拇指出來,樂嗬嗬的,“可不是我自誇啊,出了這門兒,可不好再找這麼好吃的糕點了!”見尉遲皞收了糕點,沒有繼續要買的意思,老板娘連忙又道,“哦對了,打聽事兒對吧?狐狸精?唉這個事兒吧,最早是在……三四個月之前了吧,就跟這兒隔著兩條街出的事兒。夫妻倆啊感情特彆好,那陣兒也沒見他們吵過架,可那男人啊說不見就不見了!”
“三四個月?!那沒過找道士,伐過妖嗎?”
“哎喲您是大老板,做的是大買賣。咱們這鎮子又偏,日子又苦的,哪家能做上點買賣都是祖宗保佑了!哪有閒錢去雇什麼道士伐妖啊?!再說了,這妖也不是天天出來吃人,本來我們都以為是那些個男人啊跟著誰家的漂亮女人走了,直到鎮上的老寡婦說自己看見了,才知道是狐妖作的祟!”
季禾又問道:“那位老寡婦住在何處?”
老板娘一臉好奇地反問道:“老板您對這事兒怎麼這麼上心啊?”季禾語塞,老板娘卻繼續叨去,“她家呢,是南街最裡麵那戶。不過啊她平日裡有些瘋瘋癲癲的,瘋去了哪兒、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就說不準了。”
路邊的女人大抵是尋累了,一屁股坐了下來,可眼淚不止。不管見著的是不是問過的,她都會再問一遍“你有沒有見過我男人”,再哭一句“我男人不見了”。
對於一些倚仗男人的女人來說,失去丈夫還是失去丈夫的心,都是塌天的禍事。
季禾看著。
一邊要低聲下氣求人,一邊要被人指指點點……實為無奈。
季禾一口氣歎出,再問道:“那三四個月前,鎮上可有來過什麼外人?比如特彆漂亮的,或是特彆有錢的?”
老板娘打著算盤,忖了忖,道:“不算是外人,就鎮上高老板的女兒回來了。高家是咱們鎮唯一一家坐得起轎子的,回來的時候好多人都瞧見了。其他的人嘛,大都是彆的鎮子上的或是村子裡的,來咱們這兒做買賣的。”
有人來送酒,店裡的夥計上前去取,麻利地搬進了裡屋。
老板娘見尉遲皞和季禾好奇,解釋道:“這個是咱們鎮的蛇酒,有滋陰壯陽之功效。可不是我自誇啊,要是出了咱們鎮,可不好再找這麼好的蛇酒了!兩位老板來一壇?”
尉遲皞和季禾連忙搖頭。
季禾再問了些高老板女兒的事,臨走時也挑了些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