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大,冼初朔走動時間長些,難免會受不住,眼見著他的臉色發白,腳步搖晃,崔玉書伸手扶著他,將他帶到一處涼茶攤前。
“大病初愈,不宜多走。”
崔玉書眼眸無一絲波動,隻淡淡道。
冼初朔微喘著氣,額上布滿細珠,透白的臉上仿若經過一場熱浴般蒸出熱氣。
冼初朔的雙眼被汗珠遮住,有些睜不開。他扯著嘴角蒼白地笑道:“崔二,我現在這副身體真是累贅。”
崔玉書倒茶的手一頓,抿了抿唇並未說什麼,隻把眼前的茶盞遞到冼初朔的嘴邊,示意冼初朔喝下。
冼初朔接過茶盞一飲而儘,喝得有些急,被嗆住了。
崔玉書看著冼初朔被嗆得臉色通紅,蒼白的臉上倒是有些紅潤了。崔玉書哼笑一聲,拿起另一杯茶喝下。
冼初朔看著崔玉書這副作派,不免有些氣憤:“倒是被崔公子看笑話了。”
崔玉書嘴邊噙著笑,依舊一言不發。良久,他才道:“今日走了不過幾裡,明日再試著走遠些。”
冼初朔應下,因為他知道明天還要去遠些的茶樓見胡生。
過了一會兒日頭不那麼毒辣,二人便回府。
彆院中,冼初朔已經累得四肢無力,他本想回到房中脫下衣裳沐浴休憩一下。哪想推開門時便迎上一陣陣的微涼氣,冼初朔瞬間覺得神清氣爽。
他先是看了眼隔壁的崔玉書,見他的反應應是與他一樣,冼初朔聳聳肩,踏入房門將門關緊,免得涼氣跑得快。
冼初朔看到房中慢慢數十桶冰塊分散在房間各處!
冼初朔也隻是在宮中享用過這般,誰知這熙菱之地太守家竟這般豪橫,他一個外來的客人也能有這樣的待遇。
冼初朔想得不深,他也隻認為自己是沾了崔氏與周氏的光才能有這樣的待遇,不過一個地方太守敢這樣鋪張,也絕不隻因為熙菱富庶的原因。
不知崔玉書見此場麵會作何感想。
冼初朔今日很累,他叫來了小廝快些為他準備沐浴,也不想多問。
冼初朔現在不適應彆人服侍,更不想讓旁人看了他背後和胸前滿目猙獰的疤痕。
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儲,天下無人不尊敬他,可因皇位之爭,一夜之間他便淪為逃命之徒,沒日沒夜地躲藏,兩年來無不擔驚受怕地過活著。
若不是崔玉書瞞了天下所有人替他偷梁換柱,借著彆人的命苟活於世,想來他早就死在皇兄的手中了。
這兩年來,他成長得很快,但完全是被迫成長的,他曾天真地以為世間所有事物都是美好的,可偏偏讓他快速地接觸到黑暗。
現在的他,內心也悄悄藏著一處陰暗,或許自己早已發現,卻不願承認。
他不想變成皇兄那樣六親不認,不想成為世人口中懦弱的皇子,更不想成為陰暗扭曲的人,他的人生本該向陽並一生無憂的。
冼初朔就這樣躺在浴桶中泡著,緊閉著雙眼,任由自己的身體下沉。
忽而,他聽到了悠揚婉轉的琴音。
琴音如高山流水,如瀑布飛揚,又如春燕啼飛,時而輕快時而有力。
此時的冼初朔已聽得入了迷。
殊不知崔玉書聽到琴聲後直接走到院中尋找聲音的來處,正站在太陽下抬首而聽。
崔玉書覺得自己曾聽過這琴音,隻是現在聽到的有夾雜些更複雜的情緒,一些音律也與曾經的不大一樣。
崔玉書將偏屋的小廝叫了出來,他問是誰彈的曲子?
小廝一聽,立刻帶著些自豪的笑容恭敬地回答:“如今府中隻有二小姐還在,這曲子自是我家二小姐彈的。”
崔玉書挑了挑眉,他似笑非笑地問道:“為何我覺著曾在京城聽過?”
此時小廝更是抬起了脊背,他道:“這曲子是我家大小姐在京城所作,曾一曲成名,公子在京中聽得也是不必驚奇的。”
崔玉書又問道:“那你覺著是你家大小姐彈得好,還是你家二小姐更甚?”
小廝一時被問住,他磕磕巴巴地回答,“這....這如何說得?”
崔玉書覺著甚有些趣味,他告訴小廝:“你但說無妨,我並非多嘴之人。”
小廝驚嚇,連忙弓著腰賠罪:“小人並非此意,公子莫怪。”
崔玉書笑著搖搖頭,伸出手來將小廝扶起。
“你且說說你家二位小姐彈曲如何。”
小廝擦了擦額頭的汗,便開口道:“這曲子作出時,大小姐一直未取名,隻是家中老爺夫人聽得高興,我們這些下人也沾著光。”
“大小姐隻是閒來無事才作得這首曲子,一次京中勳貴子弟相約著踏青,大小姐興致來了便在流觴曲水中談出了這一首,據說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停下動作,仿佛被帶入了仙境般。”
“小人認為大小姐彈得並非清冷仙境般,而是帶些陽光烈日下的活潑俏皮,仿若炎炎烈日中走進了清涼的山中竹林,日頭大著但又熱不著。”
崔玉書聽著小廝說的白話,麵上也有些詫異,話說得雖白,卻是有些道理,學識淺薄的人都能聽懂,想必也無人會說這曲子不行罷。
崔玉書又問道:“那二小姐彈得如何?”
小廝這時有些為難:“小人見識淺,說不出甚麼來,不敢錯了二小姐的曲意。”
崔玉書勾了勾唇,緩緩開口道:“府中隻一位林二小姐,這一回聽得了小姐的曲子,想著借府中人之口多了解了解這位二小姐的習性,以免日後衝撞,卻如今無人告與我,不知日後真衝撞了二小姐,這該如何啊......”
小廝立刻明白了,這位公子隻聽了二小姐的一首曲子便知二小姐現在的處境,若自己不與這位公子多攀扯攀扯,照著公子的脾性,想來真會去叨擾自家的小姐,小姐最不喜旁人打攪。
無奈,小廝呼了一口氣,隻得告訴崔玉書:“大小姐之前教過小姐這首曲子,隻那時略有些青澀生疏,後來二小姐也多有練習,雖會被大小姐笑話,但也並未鬆懈。”
“後來二小姐學有所成,曲音聽著比大小姐穩重些,也少了活潑,老爺以為二小姐彈得更好些。”
“自打二位小姐來了熙菱,再也未彈過這曲子了。今日是二小姐第一次彈,隻是......”
“隻是什麼?”崔玉書追問。
“隻是......二小姐這回彈得多了鬱悶之意,卻是更好聽了些。”
崔玉書點點頭,“你在府中常聽,其中的細微變化你聽得也明顯,隻是我們這些外客聽了也隻認為是一手絕妙之曲。”
小廝聽了崔玉書說的話,也是有些開心。
崔玉書拿出一錠銀子給了小廝,溫和笑道:“與我說得多了,天熱口渴得快,出去買杯茶喝罷。”
小廝見崔玉書這樣大方,連忙擺手拒絕:“我們在林府做事,照顧公子是應該的,每月銀子也不少,府中從未苛待下人,若小人收了公子的銀子就是對不起林府了。”
崔玉書第一次見這樣的下人,竟不會為錢財折腰,想來府中下人待遇是好的,林府的風氣也是正的。
小廝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他傻笑道:“老爺夫人從來不對我們說重話,府中的兩位小姐也對我們極好,我想一輩子都在這裡做工,不想出了差錯讓主子們失望。”
崔玉書點點頭,一副了然的模樣。
崔玉書早已聽不到外麵的琴音了,小廝跟在他的身後進入屋中,那股涼氣依然充盈在屋內。
崔玉書狀似不經意間開口問道:“如今這世道,太守的俸祿也節節升高。”
小廝見他盯著屋內的冰桶,以為崔玉書是覺得家中老爺用自己的俸祿才買的冰塊。
小廝笑著解釋:“這些冰並非老爺買來的,我的小屋中也有一桶冰塊,若都是老爺用俸祿買的,豈不是家中無糧。”
崔玉書坐下喝茶,他道:“哦?拿這麼多冰塊是從何而來?”
“我家大小姐從小就活潑好動,她愛鑽研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大小姐不僅會製冰,還會存儲冰塊,老爺每年都會按照大小姐的方法製冰,儲冰,府中還有幾間冰窖呢。”
崔玉書其實有些不敢相信,他竟沒想到這林府內的兩位小姐性格迥異,各有特色,大小姐更是人中龍鳳,一介女子竟會這等絕技!
他曾天然地認為女子是不會這些帶有技術性工藝的,無非就是繡花紡織,沒想到林大小姐是位奇女子。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不知日後可有機會一見。
小廝開口說道:“午後一般最是悶熱,二小姐今日會親手製作冰飲送來,公子在房中涼快著,待小院丫鬟喚我去領冰飲回來。”
崔玉書此刻心中五味雜陳,他此刻真正的體會到了什麼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此之前他也是自命清高,更不屑於與女子接觸,隻認為她們是愛塗脂抹粉,愛爭虛名才氣的。
崔玉書以為自己在做一場遊戲,可有人不再遊戲之中,他根本無法完全掌控,因為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
這場遊戲真的能入如自己所願嗎?
崔玉書撫著自己的心,眼神狠厲,再鮮活的人在他眼前都不過一具死屍,他既已知這等不按世俗教條的人存在著,若日後影響了自己的棋盤,他將不惜一切代價!
他隻為體會那至高無上的權力的滋味!
崔玉書手上青筋暴起,屋內顯得更冷,而此時隔壁屋中的冼初朔正睡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