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外麵是一陣陣淡淡的白,樹啊、花啊、草啊,蒙蒙地看不太清。
稍微走遠幾步,連村裡顯眼的房子都隻有一個輪廓。
就好像村子外的地方不重要,所以沒有具體地呈現出來。
或者又是以蒙蒙白霧掩蓋秘密。
段尋走著走著,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仔細分辨來處,卻又好像無所不在。
他低下頭,腳下的土地並不乾硬,微微濕軟。
“小白,亮一下。”
蕭淩風和他一樣低頭,然後蹲了下來。
“看見什麼了?”
蕭淩風說:“這裡的土,和村子裡的不太一樣。顏色變深了。”
深色的。像被什麼浸透了。
是血。
段尋用竹竿,蕭淩風用劍,開始挖坑。
沒過多久,他們就碰到了硬的、軟的東西。
撥開碎土,段尋看見了一根根,一塊塊白色的東西。
段尋問:“骨頭嗎?”
蕭淩風:“是,很多骨頭。”
他頓了一下:“很多的碎肉、碎皮、殘肢。”
蕭淩風看到的遠比段尋多,更直觀。他說:“頭皮被扯開,手腳斷成一段段,身體也是幾塊幾塊的。”
段尋微彎腰,竹竿將沿著屍塊的切跡下滑。它們的斷麵挺平整的,可能是被亂刀砍碎,一塊塊塞在坑裡麵。
蕭淩風用劍把幾塊散亂的骨頭拚了一下,都是小小的骨頭,手臂的、大腿的、頭顱的,都像是孩子的。
它們不分你我,參在一起,有九個人頭,至少有九人。不知已經死了多久。
忽然有亮光閃過,蕭淩風蹲下來,把屍塊撥開。
“段尋,一些藍色的碎石頭?”
段尋遞給他手帕:“把它們包起來。”
他們繼續向前走,大概走過村子的二分之一,一路挖了三個相似的坑。
第四個坑,不必挖,萬風煙挖出來了,站在坑口。
段尋走過去一看,裡麵也是屍塊,不過比剛才的要大一些、長一些,或許是大人的。
萬風煙說:“我挖了三個坑,裡麵都是這種屍塊。每個坑裡有九個頭,至少有九個人。還有聚魂石。”
段尋說:“我從村口過來,也遇到三個坑,坑裡同樣有九個頭。不過比較小,應該是孩子的。”
他把剛才包在手帕裡的石頭遞過去:“這個是聚魂石?”
萬風煙點頭:“沒錯。用來凝聚靈念的東西。鬼修們常用。”
他們在村子的右邊總共發現了六個坑,每個坑裡有九人,總共死了五十四個人。
五十四個人,太多了。這還沒算上村子左邊可能出現的坑。
段尋問:“你有什麼猜想?”
萬風煙:“不能肯定。一,村子裡的一切,包括人,都是幻象;二,村裡的景物是幻象,但人不是。或許該稱它們為鬼。”
段尋:“有實體的鬼大凶。這樣的鬼很少見,怎麼做到幾乎整個村子都是?一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和那條龍有關。”
萬風煙:“你說得對。走吧,去看看他們的線索。”
片刻後,眾人一合計。
果然——共十二個坑,對稱分布,坑裡有聚魂石。
十二個坑,每坑九人,共一百零八人,一半小孩,一半成人。
再加上萬風煙之前發現的幾十個孩子,快接近兩百人了。
孟秋山說:“這個村裡的人遠沒有那麼多。死的還有其他人。”
到這一步,真相隱隱浮出水麵。
村裡的,甚至村外的人,都在惡龍到來的半個月後儘數殺害。
惡龍可能有一個鬼修幫手,或者他自己就精通鬼修一道,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養出了這麼多大凶的鬼。
而孩子為何隻是普通的鬼呢?
“他想借鬼修煉?”
鬼修一般驅使鬼去做事,不直接借助它們來修煉。
所以鬼修的肉身強度,其實和凡人沒什麼區彆。
成了鬼,過往皆空,隻存原始的欲望。誰給它吃的,它就聽誰的話。
在鬼修手裡,它們是相當稱手的傀儡和工具。
“大概是一個上古時代鬼修的修煉功法。”
“殺人就能修煉。幸好我們這裡沒有鬼修,不然他要樂瘋了。”萬風煙假模假樣地擦拭劍,紫光如雷電纏繞劍身。
祝心:“然後樂極生悲,被你一劍劈死。”
孟秋月:“鬼修為天道不恥,既比彆人倒黴,又難以駕馭惡鬼。一旦修鬼道,必須不停殺人,以靈念喂養惡鬼。隻有天生惡人,或是走投無路的亡命徒,才會走上這條路。”
她直接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和哥哥不會走這路。若這裡有人想學這法子,成鬼修。我願意助萬道友一臂之力,殺了他。”
“我們再問問村裡的人。這幾天大家好好準備。一天後的獻祭日,是破秘境的關鍵。”
“可以。”
“我同意。”
段尋打算試試弓的手感,正離去,曲茴叫住了他。
“你想不想簡單學學射藝?我會,可以教你。”
段尋覺得學一下也好。
他每換一個陌生的地方,在戰鬥中不便奔走,不太靈活。
如果學會用弓,至少不用每回都得扔把武器了。
他笑:“謝謝你了。”
於是,三人一蛋走到村角的一棵樹前。
段尋雙腳開立,左肩前推,右肩後拉,微微前傾。
曲茴輕點他的手臂和肩膀,幫他調整姿勢。
“左臂下沉,右臂繼續用力,靠近下頜。”
“好,靶點、神識連成一條線。放!”
曲茴輕喝一聲,靈力成箭,飛射而出。
射偏了。
段尋放鬆肩臂,再度拉弓。
蕭淩風在一邊,看到段尋和曲茴離得好近,他磨了磨牙。
他不討厭曲茴,覺得她人挺好的。但就是有點不開心,因為段尋一直都和他在一塊,從不和彆人走得近。
就好像他們兩個人的家裡,突然來了一個陌生人。
曲茴瞧段尋基本的姿勢差不多了,便走到一邊,一邊讓他自己練習,一邊指正他的錯誤。
她好奇問蕭淩風:“你和段尋從小一起長大的嗎?名字也差不多,像是兄弟。”
段尋一邊拉弓,一邊分心說:“撿的。”
蕭淩風:“不是撿的。我們一起殺人認識的。”
曲茴:好像聽到了了不得的事情。
“然後你們就一直在一起了?段淩這個名字,是段尋給你起的?”
蕭淩風:“是的。”
曲茴:“你隻有和段尋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多說話,不然就跟個啞巴一樣。”
“你是在怕我們對你下手嗎?”
段尋默默補充:不,他是想咬死你們。
曲茴見蕭淩風不回答,繼續說:“你彆怕。我們這幾人會替你保守秘密的。如果以後有機會,你去金洲吧,那裡是魔獸的天下。”
“不過,這樣一來,你就要和段尋分開了。那邊不歡迎人族。”
蕭淩風堅定拒絕:“那我不去。”
曲茴逗他:“不去那,去哪?一直跟著段尋嗎?”
蕭淩風鄭重點頭:“對。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曲茴哈哈直樂:“在一起多久?到死,到飛升?”
蕭淩風肯定道:“當然。”
段尋卻說:“去金洲吧。在那裡你會很快樂。不用隱藏起來,不用擔心彆人的追殺。”
蕭淩風搖頭,說:“不。你再這樣說我要生氣了。”
段尋“嗖”地一箭中了樹木。
這是他練了半個時辰,中的最好的一劍。樹木中間有個坑,炸裂開,陷下去。
跟著他,就要跟著他,蕭淩風沒斷奶嗎?
他錚錚撥弄靈力化成的弓弦,罕見地升起了煩躁。
準確地說,不是現在突然升起的,而是從蕭淩風帶他來到秘境後,就一直積壓著、積壓著。
到剛才那句“我不去”,和弓箭正中樹木一樣爆炸開。
明明有各自的路,為什麼要強行湊在一塊?
像打碎兩個世界,再重鑄。
到死都在一起,蕭淩風還真敢說。
段尋又拉開,樹上“嘭”地又多了一個坑。
這次有點用力,一大塊樹木掉下來了。
這回他說的話有些傷人了:“你是魔獸,會給我帶來麻煩。明白嗎?”
“上次我就打算和你分開了,你非得跟著。”
蕭淩風原本坐在地上玩草,一聽這話,“蹭”地一聲站起來了:“段尋!”
小白左看看右看看,著急道:“不要吵架呀。段尋和段淩最最好。”
曲茴眼看不對,雖然她也不明白怎麼一下就吵起來了。
她柔聲勸道:“有話好好說。段淩,你彆急,你看段尋平時對你最好了。”
“哎呀,那對我們其他人都愛答不理的。對你,一下摸摸你的頭發,一下看看你的傷口,還把自己的劍給你用了,是不是?”
蕭淩風聽了這話,怒氣下去一點,但心裡仍然撲哧撲哧冒火。
“哪有對彆人愛答不理。他對你們都笑的。”
段尋不理他,又拉開一弓,那棵樹轟然倒地,葉子像雪花一樣飛。
他收起弓箭,對曲茴微微一笑:“多謝你。”
並沒理蕭淩風,直接走了。
蕭淩風這下不止生氣,還有點傷心了。
他回想一路走來,確實是他要和段尋一起走,段尋從沒說過這樣的話。可是段尋也不討厭他。
曲茴瞧瞧遠去的段尋,瞧瞧失落的段淩,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歎道:“你彆多想,段尋很喜歡你。他一路替你掩藏身份,之前為這,還想把我們殺了。”
更多的,她也不好再說了。
畢竟是這兩人之間的事情。
段尋走了很遠,沒回頭,但悄悄放出神識,遠遠地看了一眼。
蕭淩風站在那,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離得有點遠,所以也看不到他頭上的小火花。
可能和下雨一樣,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收回神識,卻見蕭淩風剛好抬起頭,往前走了幾步,不遠不近地在他後頭。
他不明白蕭淩風。正常人會這樣嗎?
自己隻是救了他一回,他就覺得段尋很重要,說要保護他,一直在一起。
他到底明不明白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段尋要從一種聲音、氣味、觸感,去適應陌生的另外一種。
隨著另一個人的變化,或是離開或是死亡,它們又重新改變。
段尋覺得麻煩。沒有必要。
蕭淩風,沒必要,不值得。
但他好像在逐漸習慣這些改變。
稍高的體溫,乾燥的氣味,原來沙啞的、現在變得流暢的聲音……在入侵他的世界。
這正是他煩躁的原因。
嗬,到死都要在一起。
段尋緩慢地放鬆,又握緊發酸的手。
他遙望蕭淩風,有些意外,卻又不太意外地作下決定。
如果這次拒絕後,蕭淩風依然堅持……那麼確實到死都會在一起。
因為分彆的決定權不在蕭淩風的手裡。
若來日他要離開,段尋會殺了他,吃了他的獸核。
段尋認為,這是蕭淩風把他的世界弄得一團糟後,又一走了之,所需要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