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一) 蘇州知……(1 / 1)

蘇州知府老爺的大娘子新生了個閨女,這下子知府老爺算是嫡子嫡女齊全了。

知府老爺姓樓,當年也是個有名的才子,雖說身在官場,行事卻頗有些五柳風範,此時抱著幼女,見幼女眉心有一紅色胎記,狀似蓮花,便取了古人“出淤泥而不染”之句,喚作“阿染”。

這自然是乳名了。

樓知府撫著胡子:“物極必反,取染字,中庸,中庸。”

周歲宴抓周,小阿染一把抓住了桌上的紫毫筆,知府大喜,磨了這麼久的名字也有了著落:“叫文觀吧。”

就此,小阿染的名字總算定了下來:樓文觀。

文觀似乎當真與她天生的紅蓮胎記一般與眾不同,鮮少哭鬨,總一個人咯咯笑個不停。本來大娘子還擔心怕不是小孩子天眼未閉衝撞了什麼,後來才發現,床頂不知被誰掛了隻布老虎,憨憨地衝床上的人笑……

大娘子放心了。

大娘子吳氏出身忠武侯府,家裡一窩的糙漢子,自己也是被當成男孩子舞槍弄棒長大的,對於怎麼養閨女,她自己其實也不甚清楚。偏生吳大娘子又是個爭強好勝的,絕不肯在他人麵前露怯,萬幸,隔壁劉大人家也有位差不多年紀的嫡小姐,一切也可有個參照。

吳大娘子鬆了口氣,指了個信得過的下人,日日探聽那位劉小姐的情況,暗暗與劉夫人較著勁。

劉夫人給嫡小姐請了位老秀才開蒙,吳大娘子轉頭便拎來了在院裡賞花作對的連中三元樓知府本人。

被迫躺槍的樓老爺:“娘子可還記得咱們家阿染才四歲……”

樓老爺最終還是接受了任務——吳大娘子威脅他不教就把他的花全拔了。逼迫歸逼迫,等真的開始教了,吳大娘子又開始心疼了:“樓楮你有空不如去管管樓書延那死小子,這都學了多少個字了?!”

樓老爺樂嗬嗬的:“你看我們阿染學得多快,這還不到一個時辰呢……”

饒是吳大娘子再好麵子,也不得不承認,文觀確實不見吃力,一個字教過一遍,第二遍就能記住。與樓書延那個整日上房揭瓦的皮猴比起來,真是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吳大娘子沒話說了,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出了房間:“樓書延!你又滾哪兒去了?今天老娘不把你的腿打斷我就不姓吳!”

室內的父女倆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對視一眼——家有母大蟲,惹不起,惹不起。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樓老爺升了官,全樓家上了去京城的大船,文觀照舊跟著樓老爺習字背詩,樓書延被忍無可忍的吳大娘子扔到了他爹那兒,被逼著看書。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到阿染了。”

“明月鬆間照,清泉……清泉石上流。”

“阿染真棒——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明月……明月——爹爹你耍賴!這句說過啦!”

“哈哈……是嗎?”

樓書延在旁邊撇了撇嘴,真搞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玩這種遊戲啊!不過話說回來……阿染今天真好看。

文觀八歲的時候,曾被吳大娘子抄作業的劉大人一家進京了。而劉家進京不為彆的,就為了給劉家據說與文觀一般大的那位嫡小姐定親。這說來也巧了,讓劉家這麼巴巴地往上貼的,正是吳大娘子的娘家忠武侯府。

劉家當然不可能把這種倒貼的姿態擺在明麵上,進京述職順便拜訪便成了個不錯的借口,隻是這順便著順便著,竟還順便到樓家來了。

吳大娘子在蘇州時就不太愛與那一群夫人來往,與劉夫人更談不上熟稔,此時劉夫人突然來訪,吳大娘子儘管不明所以,卻也客客氣氣地招待了,誰知聊到半路,劉夫人忽然把身後的少女推了出來,說是他們家嫡姑娘,話裡話外就透著一個意思——她看上她們家那個上房揭瓦的死小子了。

“……”吳大娘子打量著眼前的母女二人,劉夫人笑得像個攬客的老鴇,一旁的少女身形纖細,低眉順眼,吳大娘子默默地估摸了一下家裡那吃了睡睡了吃跟個年畫娃娃似的文觀,謹慎開口:“劉姑娘這個年紀,與我們家書延差的有點多吧……”

劉夫人立馬笑著回:“我們家清兒十二了,與大少爺也就差了不到四年……”

吳大娘子:“……”不是說,和阿染差不多大的嗎?吳大娘子想到四歲被迫開蒙的文觀,後知後覺地愧疚起來,又想到文觀學得輕鬆,看劉夫人的眼神中多了幾分睥睨,說話底氣都足了幾分:“劉夫人請回吧,我們家書延年紀還小,不著急。”

劉夫人張嘴,還想再爭取幾句,吳大娘子揮揮手,旁邊一位老媽媽帶著兩個婆子上來,老媽媽麵容和藹:“劉夫人,劉姑娘,請吧。”

吳大娘子的示意之下,樓家態度強硬地送了客,劉夫人碰了一鼻子灰,拉著劉清兒憤憤:“那吳檀得意個什麼勁兒,不就嫁了個窮讀書的,吳家看不起咱們家,她樓吳氏又憑什麼!”劉清兒安靜地任由她牽著,劉夫人越想越氣,狠狠地瞪了劉清兒一眼:“沒用的東西!”劉清兒乖巧地垂著眼,睫毛輕顫,遮住了眼裡詭異的紅霧……劉夫人毫無察覺,踏上馬車:“愣著乾什麼?還想讓人看笑話?上來!”

這頭劉夫人怒氣衝衝,另一頭的吳大娘子卻滿腦子都是搞錯年紀的烏龍,恰好送客的老媽媽回來,便問她:“尋常的女兒都是幾歲開的蒙?”那老媽媽姓崔,本是吳大娘子的乳娘,吳大娘子生了頭胎之後便放她回去養老,如今樓家也到了京成,兒孫福也享夠了。崔媽媽放不下一手養大的小姐,便求了忠武侯府的老太太,又回來伺候。

崔媽媽想了想:“書香人家要早一些,像咱們忠武候府的女兒都是八歲進族學,當然在此之前幾位少奶奶都會先教上些容易的,像文姐兒這樣早的確實不多……”

吳大娘子:“……”對不住了閨女。

崔媽媽見吳大娘子表情不對,連忙說:“大娘子不必憂心,文姐兒聰慧,又有老爺教著,是個小才女呢。”

吳大娘子被說服了,她跟詩文沒什麼緣分,因而格外崇拜會舞文弄墨的——不然也看不上當年一窮二白的樓大人。

崔媽媽感慨:“這還真是……文姐兒都那麼大了。”

主仆二人說話間,大丫鬟淺碧掀簾子進來:“大娘子,姑娘來了。”話音剛落,一個小小身影便衝了進來,撲進吳氏懷裡,揚起臉衝她笑:“娘親!”

吳大娘子攬住她,怕她跌下去,嘴上卻嫌棄:“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遲早讓外祖母給你請個嬤嬤來教教你規矩。”

吳大娘子與女兒親熱了一會兒,問淺碧:“幾時了?老爺怎麼還沒回來?”淺碧沒來得及回答,被文觀搶了話頭:“爹爹喊哥哥去書房了。”

“去書房了?”

“對呀——爹爹看著好嚴肅的樣子。”

母女倆正說著話,門外傳來樓書延囂張的笑聲——據說是被忍無可忍的親爹扔去忠武侯府習武去了。

“不讀書高興成這樣!瞧這點出息!”

樓書延:“娘您說得對!我不讀書我是菜狗——嗚哇!實活而已!怎麼還打人呢?”

樓老爺撚著胡子笑眯眯地:“彆打了彆打了——唉呦,讀書這種事也不能過於強求是吧?”嘴上這麼說著,腳上卻是一動也未動的。

……一家子這麼鬨著,門口的淺碧腳步一頓,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後還是吳大娘子注意到她:“淺碧,怎麼了?”

“回大娘子的話,剛門房的王婆子來報,說門口有個乞丐似的老道士,說是……想要見見您。”

“老道士?不認得,讓他回去吧。”

淺碧沒一會兒回來了:“大娘子,那老道說,見不到您,他就在門房住下了。”

“這人怎麼不識好歹?給他點錢。”吳大娘子氣急,再要說話,卻被文觀抱住了,文觀抬頭:“娘親,阿染想見一見那位爺爺。”

……文觀就是這麼見到望舒真人的。

後來的故事猜也能猜到,望舒真人見著吳氏的第一句話便是:“令愛與玄門一道極有天賦。”在吳氏麵露質疑時小小地使上幾個花裡胡哨的戲法,不知用什麼辦法說服了樓家夫婦,在與樓老爺長談一宿之後,給文觀留了一本書。

文觀懵懵懂懂地接過,隻知道崔媽媽告訴她:她要學很厲害的仙法了。

有多厲害呢?有會爬樹的吳家姐姐厲害嗎?文觀真的好想爬樹,但身邊所有人都說,她爹爹是大才子,她是書香世家的小才女,不可以爬樹的。

所以……仙法能教人怎麼爬樹嗎?

爬樹當然不行,飛簷走壁或許日後可以,不過眼下,文觀其實學的與之前無甚差彆。

都是背書。

文觀背得很順暢,望舒真人親口認證,從來沒有見過背書那麼快的孩子……

於是又給文觀留下一本新的書。

又是背書。

在文觀終於下定決心和她最崇拜的吳家表姐上了一次樹,因為樹枝刮破了裙子而露了餡,挨了吳大娘子好一頓罵之後,望舒真人終於在樓府住下了。

在背了那麼多本書之後,文觀終於要開始學習真正的仙法了。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靜室裡,望舒真人與文觀相對而坐,一旁的香爐煙霧嫋嫋而升又散,“此道是天人所習,不傳下士。悟解之者,災障不乾,眾聖護門——可記清了?”

“徒兒文觀謹記。”

“好,那我們就從最基礎的開始……”望舒真人挑了支筆,攤開冊子。

在文觀眼裡,望舒真人是個很奇怪的人。

比如他的道號“望舒”,據他說是望真道,但文觀總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又比如他總說修道之人理應心懷天地,走入世濟世之路,卻又告訴她彆離俗物太近……

既不遠離,也彆靠近……什麼意思啊……

不管理不理解,都還是要照樣學的。在文觀跟著望舒真人似懂非懂地給祖師爺上了香之後,時間就這麼一晃而過了。

最近適逢各藩使臣來朝,京城裡來來往往熱鬨得很,樓老爺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幾乎睡在衙門裡。偏生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劉家出事了——

就是那個曾試圖與樓家結親的劉家。

“說來這事委實是詭異,”天青給吳大娘子錘著腿,“一位嫡夫人,就這麼沒了,守夜的下人沒一個說得清楚的。”

“就你多嘴。”吳大娘子閉眼靠在榻上,突然想到了什麼,問天青:“那劉夫人是不是前些日子還來咱們家坐過?”

“是,不過還沒進正廳就被大娘子您趕出去了。”

“哼,活該,這種人我還不屑搭理——這塊兒力道重一點,感覺沒到位。”

天青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外麵都說是劉家做了虧心事,惹了什麼東西呢。奴婢今兒早上還聽院裡的幾個婆子在講呢,說劉夫人——”

“慎言,”吳大娘子掃了天青一眼,她本來就信這個,家裡的閨女又在學。見識了幾次神仙手段,更是比旁人多了幾分敬畏。“你去讓那幾個婆子都管好嘴巴,少嚼舌根。”

天青應下,正要出去,吳大娘子又叫住她:“順便去客房跑一趟,請阿染師父幫忙看看,要不要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