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在田徑場請願的那個早晨留給大家的印象過於鮮明、美好,當勝利的果實——涪中高三史上最長國慶假期真正到來,感覺反而有些平淡。
首先,老師們毫不手軟地布置了巨額作業,勢必要大家把這三天時間的利息都寫出來。
其次,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嚇唬大家——放假離校前最後幾分鐘,王老師臨時通知,返校第一天有一場重要的英語考試,務必作好準備。
當場嚇得張豔玲、談靜怡決定一號晚上就回來複習。
其他同學嘴上說著無所謂、偏要玩的話,估計也很難玩得踏實。
不過,蘇江和雷弋情況特殊,學習自然是要學習,外出遊玩也理由充分。
國慶當天恰逢姨婆六十五歲農曆生日,舅媽特地空出時間,帶著雷弋和蘇江陪姨婆回鄉下老家慶祝。
美中不足的,舅舅被安排在一、二號值班。另有一個同事生病,拜托他代值班,時間是五、六號。七天假期給切得這樣七零八落,索性留在了彭縣。
舅媽雖然也有駕照,拿證以後幾乎沒開過車,家裡唯一的車都是舅舅在用。所以還得麻煩張叔叔送他們一趟。
今天人多,為了大家坐得舒服,張叔叔跟朋友借了一輛商務車來接。
一路上,因為耽誤了張叔叔過節,姨婆和舅媽紛紛道歉。
舅媽還從舅舅值班不能回家聊開去,說了眼下值班的緊張。
每逢假期,雙城的總值班室除了電話抽查,還派人四處暗訪。
今年春節,舅媽在單位加班期間就遇到暗訪的人找上門。
偏偏那天的值班領導溜了出去跟親戚吃飯,急得值班員小姑娘都快哭了。
全靠保安機靈,記得舅媽在辦公室,及時通風報信。
舅媽趕緊過去解釋是她代班,好說歹說才把對方應付過去,避免被全市通報。
姨婆數落舅媽,“你就是老實,你去說啥子呢,讓他挨通報才合適。”
舅媽就笑,又指給兩個小崽崽,“快看,你們的月亮潭。”
原來車子正好經過月亮潭,原來姨婆的老家也在涪縣東邊,和小塔溪南北相望。
姨婆順勢介紹起老家,小地名麻柳園,從前也是偏遠的“山旮旯”。
前幾年附近修建扶貧搬遷居民點,新開辟一條直達公路才方便起來。
果然,車子跑進一條嶄新的瀝青公路,拐彎,上坡,又上坡,就聽見張叔叔說,到了!
車子緊貼著老家院子的院牆停下。
難得放假,張叔叔家裡肯定也有安排。
舅媽讓張叔叔不下車,直接走。他們晚點自己找車回城,附近鄰居家裡都有車。
昨晚得知要陪姨婆回鄉下過生日,蘇江滿口答應。今早出發也完全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會目送張叔叔離開,才忽然發現,你跟張叔叔一樣都是外人,怎麼就這麼理所當然跑來參加彆人的家庭聚會呢。
不過,這念頭隻一閃而過,被姨婆打斷。
因為蘇江是第一次來,姨婆就急著給他講這院子的曆史。
眼前的院子就院牆還算完整,房子已經垮塌,隻剩幾堆殘垣碎瓦。
好在院子裡幾株紫紅色的雞冠花開得熱鬨,角落兩棵高大的柚子樹也掛滿青色的大柚子,就不覺得荒蕪,還挺有生機。
姨婆指給蘇江,從前的院子至少有現在五倍大。這樣大的院子怎麼得來的呢,在姨婆的爺爺手裡建成。
爺爺曾是涪縣周邊的名中醫,人到中年靠行醫積攢的財富建起庭院,生養三個兒子。
姨婆的母親,也就是雷弋的外曾祖母,是他最小的一個兒媳。
外曾祖母過門的時候,爺爺年事已高,眼看著三個兒子都不成器,倒是小兒媳聰慧,有意把醫術教給她。
可惜前後不過兩三年,隻來得及傳授一點皮毛,老人病逝。
緊跟著便是分家。外曾祖父年紀小,分家的時候難免吃虧。
又因為在寵溺中長大,被兄長設套帶進賭局,騙走全部家產,還欠下外債。
見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外曾祖父丟下妻女,逃得無影無蹤,再沒有露過麵。
說起來,這情形和張勇家很相似。姨婆是不是因為這段經曆才對張勇格外關心呢。
當時的外婆不過五、六歲,姨婆還是個滿地爬的小嬰兒。外曾祖父出走,房子被拿去抵債,家裡分文不存,靠什麼過活?
幸好外曾祖母讀過私塾,識文斷字。跟兄長租下一間房,留下兩姐妹在家大的管小的。
自己去富裕人家教小姐們讀書、女工,賺錢糊口。
這樣的艱難生活維持到解放——聽到“解放”二字,才驚覺姨婆說的是那麼久遠的曆史。
當政府劃定“成分”,母女三個早已經一貧如洗。
同時,也因為外曾祖母的好人緣,無論誰頭痛腦熱找上門,都免費采來草藥醫治。
最後被定為貧農,不僅把之前抵債給兄長的房子返還兩間給她們居住,還把外曾祖母請進鄉下學校當老師,平安無虞地度過後半生。
姨婆非常有文化地總結,“所以老話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姨婆還非常有覺悟地總結,“所以我是走到哪裡都說黨的好話,我們全家都享了黨的福,不然哪有今天。”
接下來就是一大段順遂的好日子。
外婆初中畢業——那年代初中畢業就可算作知識分子,進涪縣政府工作,跟外公結婚,有了舅媽。
姨婆高中畢業後進百貨公司上班——那年代百貨公司售貨員可是很吃香的職業,嫁給糖果廠的姨公。
可惜,變故又接連發生。
外婆患上嚴重風濕,臥床不起,提前辦理病退,被外曾祖母接回這個小院養病。
外公在周末回來探視的途中遇到車禍去世。
失去雙親的舅媽住到姨婆家。也是因為舅媽,姨婆很晚才要自己的小孩。
再後來,外曾祖母、外婆、姨公離世,舅媽成家立業,姨婆住到舅媽家裡來。
舅媽先還提醒姨婆,“少說幾句,他們小孩子不愛聽這些。”
姨婆才不管,挽住蘇江胳膊絮絮叨叨說下去。
故事很長,聽著叫人心情柔和。雷弋有幸在這樣和睦的家庭裡長大,自然養成一顆善良、單純的心。
想到雷弋,才注意到他和舅媽在柚子樹下墊腳,試圖摘那上麵的柚子。
姨婆衝他們喊,“摘那酸疙瘩做啥子。”
舅媽說,“我們摘來踢著好耍。”
舅媽回到老家,也變回了小孩樣子。
事實是,大人並沒有小孩以為的那麼大。隔在彼此中間的二十年、三十年,說起來漫長,回頭去看不過彈指間。
蘇江爬上圍牆,一口氣幫他們摘下三個柚子。
姨婆也跟過來,卻是為了圍牆下的一棵花椒樹。
姨婆說,“我就想著應該差不多,果然摘得了。”
說著就從她的雙肩包裡掏出來剪刀、購物袋。
姨婆負責剪,兩個小崽崽拉著袋子負責接,花椒摘回家曬乾做調料,花椒葉也摘回家裹上麵糊炸著吃,噴香。
隔壁鄰居聽到響動,找上門來了。
舅媽給姨婆安排的生日宴就在她家。
姨婆爺爺的大院子,後來被重新分割,住進同鄉。
鄰居們外出打工賺了錢,都把當年的老屋推倒,蓋起氣派的彆墅。
姨婆的老屋則在一場大雨過後坍塌。舅媽幾次問姨婆,我們要不要在這裡建一棟樓。
姨婆卻說,建了誰來住呢?
於是留下荒園,偶爾回來看一看。
不知不覺,和蘇江聊天的對象換成了舅媽。
姨婆自從坐進鄰居家,就忙著和鄰居交換鄉下的舊聞新知。
蘇江由衷地說,“我一直覺得自己小時候過得苦,聽姨婆聊天,才曉得您小時候比我更苦。”
舅媽說,“不能這樣比較,時代不一樣了,你們這一代肯定得比我們強呀,不然我們不是白忙一場。”
說到這裡,兩個人很知己地對視一下。
然後就開飯了。
舅媽早晨已經給姨婆煮過生日麵跟雞蛋,中午這一桌“硬菜”就是肖廷傑外婆的風格,大魚大肉一盤盤直堆到桌沿。
碗裡的米飯壓得緊緊的,剛吃到一半,又給奪過去重新添滿。
被這樣熱情款待著,剛剛那一點糾結——為什麼理所當然地來參加彆人家的家庭聚會釋然了。
因為姨婆和舅媽都不當你是外人。
倒是另外一個疑問,麻柳園的麻柳是什麼植物?
舅媽不清楚,連姨婆跟鄰居也說不上來。
最後問度娘,才知道麻柳書名楓楊,有灰色樹乾、單數羽狀複葉和下垂的柔荑花。
把網上的照片拿給姨婆看,姨婆說,“原來是它,那山下河溝裡都是。”
麻柳園果然是名副其實的呢。
吃過午飯,大家在院子裡喝茶,剝橘子吃。
另一個鄰居家的小孩帶女朋友回來過節,開一輛麵包車,等著他回城的時候把他們捎回家。
小孩開車,姨婆坐前排,小孩的女朋友和舅媽、雷弋、蘇江擠後麵。
雷弋這個小流氓,趁著和蘇江坐在最後,鬼鬼祟祟抓著蘇江的手不放。
好在出門前姨婆給雷弋扣了一頂漁夫帽——傷口不能曬太陽,現在正好給他們蓋在手上遮擋。
雖說搞了小動作,經過跟姨婆、舅媽的長談,一種類似親情的心情滋生。
練習金剛功一直沒有做到的“心無雜念”,今天意外做到了。
兩個人手牽著手,閉目養神,隻覺得澄淨、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