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失眠,整晚都在做夢。
最後一個夢是在雙城火車站。買好小塔溪的車票,正坐在KFC裡吃炸雞,聽見姨婆和服務員吵架。
蘇江迷迷糊糊聽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是姨婆在涼棚打電話呢。
夢中驚坐起,自己居然睡到了中午十一點!
推門出來,姨婆正在水槽邊打電話、洗衣服。
表弟聽見響動,跟了過來,“八點的票退掉了,車很多,隨到隨買,現在出發嗎?”
蘇江慚愧地點點頭,趕緊去洗漱。
姨婆聽見說現在出發卻不答應,要求他們吃了午飯再走,“都到飯點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必須吃飽了再去,反正半個小時就到了嘛。”
小塔溪三個字幾次到了嘴邊,婆孫兩個卻刻意地不提——生怕你難為情呢。
“十分鐘、十分鐘,”姨婆丟下剛洗一半的衣服就下樓,很快端上來三大碗綠豆粉。
三個人圍坐在涼棚裡吃粉。
綠豆粉是蘇江最喜歡的寬粉,雞蛋煎得金黃酥脆,臊子是剛炸的,還有現摘的白菜葉。
吃進嘴裡都是鼓勵,去吧、去吧。
臨走,姨婆收拾了一紙袋零食交給蘇江。
下樓又剛好遇見出租,然後過大橋,到西站,買票,上車,落座就發車。
看在眼裡也都是鼓勵,去吧、去吧。
雖然是清明小長假,車裡也隻有他們兩個乘客。
兩個人坐在司機大哥後兩排。
途徑峽穀公園,看見一個大姐在路邊朝著他們招手,司機連忙停車迎接,感慨,“總算撿到一個!”
大姐緊挨著司機背後坐下,自顧自打著電話,像是在推銷一種保健品,聽她慢條斯理一口一個“嬢嬢你聽我說嘛”談著生意,感覺踏實。
車上高速,看見公路橋筆直、高聳地橫跨群山之間,小時候隻能仰望的山峰逼近,沿途的村莊給遠遠拋在腳下。
蘇江十分感慨,打聽這條高速路是什麼時候開通。
表弟回答不知道。
司機主動拋過來一句,零九年。
聽進耳朵也還是鼓勵,小塔溪的高速都已經開通好幾年,確實應該回去看看了。
司機發起牢騷,從前路不好,但是客人多。現在路好,客人沒了,換成這樣的小客車,還需要政府補貼才不賠錢。
大姐的生意也談完了,估計是沒有談成,十分鬱悶地回一句,“現在啥子生意都不好做。”
說著就窸窸窣窣打開一個塑料袋,嘎嘣嘎嘣嗑起瓜子。
蘇江也去翻姨婆給的紙袋,剝香蕉,又吃清明粑、餅乾。
聽見表弟提醒,小心噎著。
這才發現姨婆準備的零食已經被自己吃掉了大半。
蘇江訕訕地笑著,“最後喝一口水。”
然而剛從袋子裡掏出牛奶,十分意外地,印著“小塔溪”三個字的藍色指示牌滑過車窗。
蘇江隻來得及想到,這就到了?
客車拐進岔道,駛下高速,進入集鎮。
十年不見,小塔溪是大變樣了。
街道被拓寬,鋪起柏油路麵,栽了矮矮的行道樹。沿街樓房也都是新建,放眼看去隻覺得陌生。
不過,這樣的陌生卻叫人放心,甚至是感激的。
客車按照從前慣例,仍舊在鄉政府門前下客。
鄉政府也變了樣子,嶄新的電動伸縮門攔著氣派的新辦公樓。
但兩側的食堂、宿舍還是從前的老房子。
蘇江移開視線,領頭往小學方向走去。
然而越往前走,遇見的老房子越多。
建在高台上的衛生所,飄著甜膩香味的麵包房,小時候幾乎每天光顧的供銷社,然後就是遠處寬大的小學教學樓。
一切是那樣熟悉,不像是從眼前經過,倒像是從身體裡鑽出來,叫人心疼。
終於站在了小學門口,疼痛被詫異取代。
記憶裡闊大的校園就像是經過脫水處理,緊縮成了一個逼兀的小院子。
圍牆變得低矮,一步就可以跨過去。
校門狹窄單薄,焊在上麵的鐵皮字已經鏽得看不出樣子。
不過,自己也是看見了,才記起來校門上有字,以及那八個字分彆是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一陣恐懼襲遍全身。
蘇江沿著學校圍牆跑向後山。
後山腳下從前的荒地現在也擠滿了樓房,隻留一條狹窄的水泥路通行。
蘇江在上麵繞裡繞去,怎麼也找不到進山的路口。
最後是橫穿彆人家菜園,硬拽著田坎的灌木爬上山坡。
感受到泥土的鬆軟,整個人才沒那麼驚慌。
同時呢,腳下仿佛長出眼睛,自動找到方向。
經過路邊的大青石,自然而然就曉得攀上它,爬過去,來到鋪著碎石子的機耕道。
跨過機耕道,沿山坡往上俯衝,抄近路來到一塊狹長草坪,是每次來後山必經的休息處。
蘇江停下來喘氣,才發現表弟沒有跟上來。
剛才光顧著自己瞎跑,忘記人家不認識這裡的路。
趕緊折回去找,迎麵撞見他狼狽地從草叢裡鑽出來。
蘇江上前拉他,脫口就是,糟糕!
表弟的衣服褲子沾滿了小毛球。
兩個人原地站住,一起清理毛球。
“小時候我來這山上玩,經常沾一身毛球回家,我媽媽每次都把我拉到外麵操場上,一邊摘一邊罵。”
“這個不叫毛球哦,這個東西叫作,黏巴子。”
“黏、巴、子”三個字,表弟特地說的涪縣話。表弟還在說著什麼,蘇江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媽媽的聲音響在耳邊,“又裹一身黏巴子回來,下回還去不去山上瘋,說話?”
一聲抽噎頂上喉嚨,本想用力壓製它,結果卻嗚地哭出聲來。
蘇江慌忙躲到表弟身後。
表弟十分體諒地沒有轉身,也沒有追問。
蘇江迅速哭完,又一粒一粒慢慢摘表弟背上的黏巴子,確定自己平靜了,才開口解釋。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媽媽其實是自殺。”
表弟一僵,什麼也沒說。
蘇江也不再說話。
好一會過去,聽見表弟說,“這山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
“這山上其實什麼都沒有。”蘇江認真想了想,“不過山頂鬆樹林裡有一個城堡,是我們小學孩子跟隔壁政府大院孩子兩幫孩子的軍家必爭之地。”
表弟說,“那我們就去城堡看看。”
兩個人沿著山路慢慢悠悠往上爬。
看見漫山遍野粉紅、粉紫的野花,才察覺後山的改變,從前的田地被拋荒,變成花海。
又由花海想起來今早出門忘記帶上相機,可見自己一直是很緊張的。
來到山頂的鬆樹林,所謂城堡,其實就是幾塊天然合攏的岩石。
從前可以容納他們五六個人在裡麵開戰略戰術會議,這會隻坐他們兩個也覺得擁擠。
不過,空間的狹小叫人踏實,還營造出一種親密。
蘇江不自覺地說了起來。
“葬禮那天,我一直在這山上瘋玩。天快黑了,外婆來找我回家,一路上氣得大罵我沒良心。其實我當時就是害怕,隻想跑得遠遠的……為什麼十年過去,我都這麼大了,還是害怕,還是想逃跑呢。”
表弟立即說,“我能理解,特彆理解,剛聽我爸爸說你要來我家,還要讀涪中,一想到避雷大法很可能瞞不住了,我也是怕極了,都不想上學了。”
見蘇江不吭聲,表弟又說,“都怪我,想著清明節到了就勸你來小塔溪。”
蘇江連忙說,“怎麼能怪你呢。”
“反正我的體會,沒有準備好的事情就不要勉強自己去做。就像避雷大法,我不敢麵對,也沒辦法解決,那我就瞞著家裡,不讓家裡知道,反正怎麼好過怎麼過唄,又沒有誰規定凡事一定都要勇敢麵對。”
蘇江被這孩子氣的話逗笑了。
表弟趁機遞過來一盒牛奶。
兩個人慢慢喝牛奶,啃清明粑。
頭頂一小片藍天,身下是厚厚的鬆針,遠處時不時傳來幾聲鳥的啁啾,真有說不出的安穩。
說來費解,昨天午睡四個小時,今天上午睡到十一點,怎麼這會坐在城堡沒多久又睡著了呢。
睡夢中被表弟搖醒,自己居然舒舒服服睡在人家大腿上。
趕緊翻身坐起,擦了擦嘴角,還好沒流口水。
表弟說,“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蘇江抬頭看天,頓時急得大叫,“趕緊,趕緊,太陽要落山了!”
表弟顯然沒有經驗,不知道太陽下去,山裡是一點光照沒有的,還不慌不忙坐著收拾垃圾。
蘇江急得拽住他胳膊就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