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寧光逢大著肚子進宮的時候,身上還披著堅硬冷沉的鎧甲。
凰淩世盯住他身影的眼眸一暗。
2.
也許是一路扶持著捱過淒風苦雨、踏過屍山血海,日子過得緊巴巴時啃過同一張又冷又硬的餅、裹過同一塊破爛臟汙的舊棉絮,打了勝仗也飲過同一碗酒、啃過同一塊肉,多年來的默契早已讓他們七人隻需要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對對方此刻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
至少身為女帝的凰淩世是這麼認為的。
因此,清晏元年十一月的某一個夜晚,她端坐於禦書房內,就著昏暗搖曳的燭火努力睜大眼,費勁巴拉、煞費苦心地,終於從這封來自遙遠的顥州的信上,勉強辨認出一句寫得歪歪扭扭的——
「臣請求參加年末的宮宴」
末了還在這句話後麵用毛筆畫了個圈,裡頭點上兩點,下邊劃拉出一道弧線,慣例添上一個畫得十分潦草的笑臉。
這小子,慣會耍寶。
凰淩世哭笑不得,徹夜批改奏折而疲憊不已的頭腦卻也因這封信清醒了些許。
她盯著那個潦草的笑臉,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一揮皓腕,朱筆在下方批複了一個清雋有力的“準”字。
“把信封好,加急送回。”女帝揉揉眉心,對近侍吩咐道。
3.
十二月的宮宴上,君臣齊聚一堂。無論往日如何在朝堂上唇槍舌戰,此刻都能言笑晏晏地舉杯同飲。
赤凰初定,年輕的女帝上任不過一年,權柄尚未握穩,各方勢力蠢蠢欲動、虎視眈眈,想來宴會上若有什麼風聞,第二日便要傳遍整個羽都。
寧光逢這般想著,笑嗬嗬地舉杯,當啷一聲同旁人遞過來的酒杯清脆相碰,隨後瀟灑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他的動作極穩健,身上擦得亮閃閃的沉重鐵甲摩擦,也不過發出一絲細微叮當聲。
觥籌交錯間,正是酒酣耳熱之際。幾個敬仰將軍英姿的世家小輩雙眼放光地望向這邊,推推擠擠似是頗不好意思般慢吞吞挪過來;臨到近前了,又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要給都督大人敬上一杯酒,嘴裡爭先恐後地蹦出一連串的溢美之詞。
寧光逢雖聽不大懂,但仍風度翩翩地笑納了。仰天痛飲之時,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火紅的身影避著人悄悄溜了出去。
阿淩……不對,現在該叫陛下了。怎麼都當皇帝的人了,還敢在宮宴上溜號?
他放下酒杯,將一乾而儘的杯底亮給圍著他的小崽子們看。趁著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酒杯上時,快速掃視了一番場中諸人——
師殷?又來了,正雙手抱胸和麹風來吵得臉紅脖子粗;
麹風來?又來了,正叉著腰和師殷吵得上下嘴皮子翻飛出殘影;
沙以文?正拉著融卿惲,一邊喝,一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點身為平北大都督的威嚴都沒有,不能學她;
融卿惲?正一臉無奈地被沙以文拉著,衣領被扯變形了,發冠歪向一邊,都這樣了還頗有耐心地不時點頭以表示自己聽進去了,佩服佩服;
封幀?又掛著那副蔑視全場的神情,口中還喃喃自語著什麼,不用猜也知道是雷打不動的封氏五連——
其一曰:“真是無聊。”
又一曰:“人多的地方真是吵鬨。”
又雙曰:“酒不難喝,但是和蠢貨一起喝的酒就很難喝。”
又雙叒曰:“為什麼那些人能將沒有必要的話題討論這麼久?”
又雙叒叕曰:“和無聊的人聚在一起開無聊的宴會,真不知道這種事樂趣何在。”
最後他得出結論:一個靠譜的都沒有,還得是他寧大都督出馬。
幾個小崽子見他親和,雀躍地要再敬上一杯,卻被他含笑假借更衣之名婉拒,即使小崽子們臉上顯而易見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也不為所動。
4.
天階夜色涼如水,寒梅點綴瓊枝膩。
為掩人耳目,寧光逢好不容易瞅準時機偷偷溜出來,朝女帝離開的方向疾掠而去。
凜冬時分,萬物凋零,唯寂寥處一樹紅梅盛放,暗香浮動。
寧光逢無心觀賞,正欲錯身而過,斜刺裡突然伸出一截藕臂,狠狠拽過他的衣領將他強行拉入假山縫隙內,溫熱柔荑緊隨其後牢牢捂住雙唇。
“阿淩——”綿長醇厚的龍涎香氣縈繞鼻尖,身手又這般敏捷,除了她也再無旁人了。
他緊繃的心弦一鬆,正要張口喚她,卻立時被她甩過來的警告眼神隔空噤了聲。
也是,就算他們往日交情匪淺,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她已凰袍加身、君臨天下,君臣畢竟有彆,他不該直呼當今聖上的名諱的……
他雖是這般竭力寬慰自己,望向她的一雙綠眸卻漸漸失了神采。失落之下倒也未曾注意到,普天之下哪有聖上同臣子親密至此的?
凰淩世沒瞧見他神色有異,打手勢示意他屏息凝神側耳細聽。
寧光逢不疑有他,依言照做。
習武之人本就耳力非凡,這一聽可不得了。
凰淩世抬起頭,訕訕鬆開手,看到寧光逢神色如常的臉,微微啟唇,看樣子是想說些什麼;卻被他反客為主,一指頭抵在唇上。
她隻好無奈地在這尷尬的氛圍裡靜靜地同他對視。
5.
“這……這就不必寫了吧……”
年輕的女帝翻閱著起居注,指著上頭的一行小字無奈扶額。
女帝登基之初,為表奉行“謹言慎行”之決心,特設“起居郎”一職,由女帝貼身隨侍擔任,令其將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記錄在冊,無論大事小情,善行劣跡統統記錄,以備後人修史之用,更兼警醒己身的功效。
是以女帝雖有權翻閱,卻向來“無權”更改。
起居注製度設立許久,這還是陛下第一次提出異議……
隨侍心中疑惑,循著自家陛下所指的地方望去,隻見上頭赫然寫著一句——
「清晏元年十二月,帝於宮宴上無意間和鎮西大都督寧光逢一起發現某某在和某某偷情」
凰淩世以手握拳,放在唇邊尷尬地乾咳起來。
若是隻有這條記錄倒也罷,總歸丟人的不是自己;但緊跟著便是接連好幾條清一色的——
「清晏元年十二月,帝於宮宴上和鎮西大都督寧光逢調情」
這豈不是顯得她這個為人君主的十分不莊重、十分荒淫無道?!在宮宴上就饑渴難耐、堂而皇之地對戰功赫赫、為赤凰立下汗馬功勞、滿腦子隻有忠君愛國的開國元勳、一國重臣“上下其手”……
她簡直不敢去想她的後代將來如果看到這份起居注,會如何看待她這個做祖宗的。
“臣不過忠實記錄陛下言行,有何不妥之處?”
隨侍坦然道,就差把“陛下難道不正是這般荒淫無道嗎”寫在臉上了。
凰淩世唇角抽搐,纖手放在胸口猛拍一氣,好一陣才強顏歡笑道:“並無不妥。”
隨侍終於心滿意足地退下了。
6.
一盞茶過去了,女帝在禦書房內走來走去,案幾上堆疊得高高的奏折一本沒動;
一刻鐘過去了,女帝在禦書房內焦躁地走來走去,案幾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折不過批了寥寥數本,剩餘工作量仍十分可觀;
一炷香過去了,女帝在禦書房內狂躁地走來走去……
不行,她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遂將巴掌重重往禦案上一拍,即使疼得呲牙咧嘴仍強作惡狠狠地道:“去把寧光逢寧大都督給朕叫來!”
可惡,既然已經被記上一筆了,索性就調戲個夠本!
天子之怒,或可伏屍百萬,或可流血千裡。外頭守著的宮人以為君王發怒,嚇得狠狠一抖,一邊口中連連應下,一邊馬不停蹄地去召鎮西大都督,心裡默默為這位大都督點了根蠟。
7.
“一、一會兒您麵聖的時候可得小心著點兒,陛下正在氣頭上,鬨不好隻怕會……”
前來傳召的小侍衛顯然來得很是匆忙,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發冠都歪向一邊。甫見到他,便抖抖索索地來了這麼一句。
阿淩?在氣頭上?沒關係,反正不會是對他。
想起昨晚禦花園內的種種,唇上刺痛在這一刻愈加清晰,寧光逢心頭卻漫上一絲甜蜜。
這麼想著,他剛踏入禦書房內,一句為了討她歡心的“晚上一起去吃宵夜嗎”尚未出口,便被重重啃在唇上的一口堵了回去。
8.
時間閃回宮宴夜的禦花園內。
原來方才她不是在給自己下馬威……
恰好在凰淩世因為耳畔淫靡的響動始終不停而感到實在難為情,彆過臉去的那一瞬間,寧光逢那雙原本黯淡下去的碧瞳複又變得熠熠生輝。
習武之人,目力自然也是極好。他眼尖地瞄見因她側過頭而暴露出來的白玉耳垂浮上一抹薄紅,彼時在軍中同彼此嬉戲玩鬨的心思頓起,脫口而出:
“你不會是在害羞吧?”
下一刻凰淩世就像被踩了痛腳一樣的貓狠狠地炸了毛,怒瞪著他,偏又不敢大聲,隻得以氣聲唇語陰陽怪氣道:“朕自是沒有寧大都督深諳此道。”
天天都能從不同的人那裡收到參眼前這位大都督流連煙花之地的折子,煩都要煩死了。
“那是。”寧光逢嘴在前麵跑,腦子在後麵追,幾乎是不假思索,“你知道每天我要收到多少個姑娘的香囊嗎?”
凰淩世不說話了,隻直勾勾盯著他看。
寧光逢渾然不覺,一手叉腰,一手撫在後腦勺上,陶醉道:“我這麼有魅力,總是讓人忍不住愛上我,真是沒有辦法……”
話音未落,矮他一頭的凰淩世便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一語不發地撲過來,如狼撕咬獵物一般,貝齒狠狠咬在他唇上。
力道之大,簡直要生生咬下一塊肉來似的。
假山中縫隙就這麼大,更何況是兩個成年人擠在一處。寧光逢躲閃不及,隻得將女子溫軟馨香的身子接了個滿懷,背後鎧甲撞上凹凸不平的山壁,石麵磨出了道道白痕,細碎石屑撲簌簌掉了一地。
他卻無奈地笑了。
馥鬱柔潤的香氣直撲鼻腔,懷中體溫又那般真實,思考能力在這一刻近乎為零了,腦子裡便隻好亂糟糟地亂作一團。
好疼,小雞啄人似的。
不對,她才不是小雞,應該說小鳳凰,重來重來。
好疼,小鳳凰惱起來,啄人可真疼。
凰淩世一聲不吭,隻專注於嘴下這一口,遲遲不肯放鬆;寧光逢便也陪她沉默而長久地立著,久到耳尖一動,聽聞那對奸夫淫|婦享儘魚水之歡、顛鸞倒鳳事罷,收拾好靴袍釵裙款款離去,也未曾動上一動。
直到嘗到嘴裡溫熱又熟悉的鐵鏽味,凰淩世才如夢方醒般匆匆鬆了口,唇邊都染上血跡,卻也不再抬頭看他。
最後還是寧光逢率先打破了沉默。
粗礪的手指撫著下唇上那個仍在汩汩往外冒血的傷口,他突然撲哧一下笑出聲。
起先隻是喉結滾動,壓抑著輕輕笑幾聲;然而唇邊愉悅的弧度卻越翹越高,直至上揚到怎樣拚命掩飾也掩飾不住的地步。
凰淩世終於抬頭了,不解地望著他,正好撞進他望向自己的熾熱眼神中。
她心神狠狠一蕩。
一片寂靜中,隻聽得寧光逢凝視著自己,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地,又幾乎按捺不住喜悅,麵上卻強裝鎮靜,仍掛著一貫的標誌性臭屁笑容,十分欠揍道:
“你終於,對我這棵窩邊草下手了啊……”
啪——
凰淩世麵上冷靜,腦海中卻清晰地聽見好似有什麼東西斷掉了。
9.
清晏二年七月,秋狩。
凰淩世以手作棚,極目遠眺,眼神銳利地在人群中搜尋她的獵物。
即使是驕陽似火的天氣,她仍身著那襲繁複華麗、熱烈張揚的正紅色凰袍,發間綴著金玉珠翠,眼角薄紅勾人心魄。
雲鬢花顏金步搖,一時竟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驕陽盛烈,還是眼前這位登高望遠的年輕帝王更勝一籌。
“陛下,日頭太曬,您仔細眩了目、暑氣侵襲,還是趕快下來歇一歇吧。”近侍勸道。
凰淩世在烈日下站了有一會兒,一直眯著眼專心地留意場中動向,此時已是香汗淋漓,眼前白光陣陣,又沒找到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隻得蔫兒巴巴地坐下來歇息。
誰知剛坐下來喝了碗消暑的冰飲,狩獵場中突然如澆了勺滾油般炸開,人聲倏地嘈雜起來。在場諸人或震驚,或欽羨,或嫉恨,一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凰淩世被吵得頭疼,揉了揉眉心,招手喚來一個侍從前去問話。
侍從領命去了,沒半刻鐘便喜滋滋地回來稟報:“陛下,聽說寧大都督打了頭白虎,正往這邊來呢。”
話音未落,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大踏步直奔輦台而來,肩上還扛著頭鮮血淋淋的白虎,正是寧光逢無疑。
他看上去興致盎然、腳底生風,沿路走來,同每一個向他道賀的人笑嗬嗬地應上一兩句。見了他的陛下,便眼睛一亮,目光柔和下來,高興得什麼都忘了似的,邀功一般獻上白虎,毫不避忌地直視聖顏,爽朗笑道:“想要看到臣獵取的皮毛穿在陛下身上的樣子呢。”
他身上的銀亮鎧甲蒙上了一層塵土,烏發稍有淩亂,臉上還殘留幾許打虎時濺到的血跡,手臂卻高高舉著白虎,傻乎乎地望著他的陛下笑了。
凰淩世一動不動盯著他,眼眶發酸,鼻頭發緊,就連胸口也熱脹,仿佛正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刹那間天地上下隻餘這人的笑顏,和怦怦作響的胸腔震動。
寧光逢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如想象中露出欣喜的神情,反而神色有異,還以為她不喜,便慢慢縮回手,眼中的失落簡直就要滿溢而出了,“阿淩……不,陛下……是臣失禮……”
凰淩世猛地回神,幾步上前,將他肩上那隻白虎一掀,扯著人就走。
有眼力見的隨侍立即喚來侍衛妥善處理了那白虎。
寧光逢被她扯得一個踉蹌,惶急之下隻知乖乖跟著人走。回頭見他打來的虎被好好地收起來了,這才放下心,垂下雙眸盯著凰淩世頭上的金釵,半晌才勉強克製道:“陛下……可是不喜我獵的白虎?”
凰淩世隻顧往前走,“沒有不喜。”
喜歡,怎會不喜。
她喜歡到隻恨不能在這秋獵場上當場要了他。
樹林子裡蟬鳴四起,空氣悶熱乾燥。寧光逢在馬上馳騁許久,嘴唇有些乾裂,喉頭隻渴望地滾動幾下,那乾裂就被他的陛下以裹著津液的濕軟舌尖儘數舐去。
寧光逢有些受不了似的偏過頭,小麥色的肌膚微透出些薄紅,寬厚的手掌輕輕按在她肩上,沒使勁兒,卻也阻止了她湊過來的動作,“阿淩,我方才打虎,沾了一身的塵土,還出了好些汗,身上臟得很……”
他箭術精湛,適才不過射出了一箭便刺中了要害。但那虎命硬得很,雖是瀕死之際仍做著困獸之鬥,認準了騎在高頭大馬上那銀甲裹身的男子便是即將奪去它性命之人,一雙虎目死死鎖住寧光逢,目眥欲裂,低吼一聲縱身撲來,一口咬斷了他胯|下馬的前足。
那馬登時痛得臥倒在地,仰天嘶叫,險些沒將寧光逢摔下來。幸得他早有準備,靴底在錯身而過的樹乾上一蹬,飛身翻下馬背,一個飛躍又順勢騎上虎背。隨即一手揪住白虎後頸皮,一手攥拳,一拳一拳猛擊虎頭,不多時便將那白虎打得七竅流血,出氣多進氣少,很快便沒了動靜。
他將白虎扛回營地時,那虎屍還是溫熱柔軟的。若是讓尚衣監中專司冬衣裁製的宮人見了,定要讚歎不已——
多麼完美的一張虎皮!除卻要害那處箭創外,這隻白虎沒有受到其他外傷,整張厚實軟和的虎皮都可以被完整地剝離下來。給他的陛下做一件溫暖又威風的大氅該是夠了;餘下的,說不定還能做件籠手。
“不管。”
凰淩世少見地任性起來,不依不饒地纏上來,一下子拉回了他神遊天外的思緒。她纖細的雙臂環過寧光逢堅實有力的腰身——一想到話本裡形容身材極佳的男子時所用的“猿臂蜂腰”一詞,她就忍不住有些耳根子發燙。
用這話兒形容他,倒真再合適不過。
寧光逢平時很少見她撒嬌,何況對著自己,這更是頭一回,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以往罕見地見她撒過幾次嬌,都是對著麹風來和沙以文:要不就是鬨著要喝點沙以文葫蘆裡的燒酒啦,要不就是央著麹風來給她做宵夜吃。他見一次便調侃一次,笑話她都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似的撒嬌——當然無一例外都被她用一個白眼或一張鬼臉懟回來了。
現在想來,怕該不是看不慣她撒嬌,而是看不慣她對著除自己以外的人撒嬌。儘管那是與她同為女子、同樣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麹風來和沙以文。
10.
清晏二年十二月,宮宴,偏殿。
不時有十分可疑的動靜從偏殿中傳出,間或夾雜著幾許女子嬌媚的調笑聲和男子野性十足的粗喘聲,聽得候在殿外的小宮女臉紅如煮熟蝦子一般,羞得頭都不敢抬起來。
鎮西大都督破天荒卸下了那身在外人看來從不離身的沉重鐵甲,一身飽經風霜、愈加黝黑粗糙的皮肉此刻沁著晶亮的汗珠,昏黃搖曳的燭火燈影更為其平添幾分難言的情|色意味。
凰淩世不由得看癡了,伸出舌尖將之一一卷入口中,引來他又一陣戰栗,一雙結實的臂膀將人環得愈發緊了。
挑明心意後的擁抱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注意傷著了她。今日他卻不知怎的,似是早已顧不得許多,將凰淩世攏在懷裡,頭埋在她頸側,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馨香,悶悶不樂道:“師殷都跟我說了,崔家那小子是怎麼回事?”
明明是一年一度的回京述職,亦是他二人難得的相聚時光,他今日卻一直一語不發——若是除去必要的彙報環節的話。
凰淩世起先不解,現下才終於明了——
原是寧大都督從某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尚書左仆射那裡聽來了小道消息,以為她不日將要納崔家次子為妃,入主傲雪殿,故心中酸澀難當,這才醋勁大發,不願意同她說話。
她當即樂得仰天大笑,直至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淚花才堪堪止住,迎著他疑惑中帶著委屈的眼神,險些又控製不住笑出聲,玉指掐住他臉頰向兩邊扯了扯,“沒有的事,隻是那老崔頭不同意開科舉,我便使了些法子令他點頭罷了。倒是那崔家小郎君,雖弱柳扶風,又的確生得清俊,如枝上寒梅一點,想來梅君冠服定是極適合他的……”
話音未落,環在腰上的手臂更緊了幾分,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她的大都督十分霸道,鐵了心要以下犯上,“不許!”
凰淩世又樂了,“這麼霸道呀?鎮西大都督竟妄想違抗朕的旨意,不若這帝位換你來坐好了。”
於是他霸道的氣勢滅下去,唇貼著她頸側肌膚,利齒蓄勢待發,嘴上卻脆弱道:“我想讓你隻有我一個人……”
她要不說一句好,他就要咬她了。
可到底是舍不得使勁……
那便隻嚇她一嚇好了。
“那就給朕生個儲君。”
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寧光逢那雙碧瞳微微抖動兩下,又定住不動了。清晰的話語在耳邊炸開,視野裡卻隻有凰淩世那雙含笑的眼。
“清晏清晏,朕用了兩年,終令這赤凰河清海晏,國泰民安。如今正是天下歸一之時,西樹和北狐亦如喪家之犬,翻不起什麼風浪。”
“國雖定,家卻未定。朕缺個鳳君,寧大都督要是不願意的話,朕可就——”
仍是未等她說完話,他便急急開了口:
“臣,遵旨。”
11.
據赤凰史料記載:
「清晏三年二月,鎮西大都督寧光逢診出了喜脈」
「清晏三年二月,鎮西大都督寧光逢未婚懷孕,卻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肯告訴家人」
「清晏三年二月,鎮西大都督寧光逢因身懷六甲,暫時卸除了身上的職務」
「清晏三年二月,輔國大將軍寧光逢搬到了羽都」
「清晏三年四月,輔國大將軍寧光逢由於懷了女帝的孩子入宮成為了貴君」
「清晏三年四月,貴君寧光逢受封為梅君」
「清晏三年七月,梅君寧光逢受封為鳳君」
「清晏三年八月,鳳君寧光逢生下的皇子被女帝賜名為凰明珩」
「清晏四年六月,鳳君寧光逢生下的皇女被女帝賜名為凰明珠」
「清晏六年二月,鳳君寧光逢生下的皇子被女帝賜名為凰明琚」
「清晏八年五月,鳳君寧光逢生下的皇女被女帝賜名為凰明瓔」
……
12.
“話說這寧鳳君未入宮前,那可是響當當的鎮西大都督!拳打西樹,腳踏北狐,都不在話下!當初更是狩了一頭凶猛無比的白虎獻與女帝,這才得以打敗一眾各有千秋的世家公子,入主鳳憩宮,榮寵多年!”
台上的說書先生說得唾沫橫飛,台下看客也十分捧場,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位赫赫有名的寧鳳君來。茶館內一時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想必寧鳳君定然是生得英武非凡、孔武有力、風流倜儻、桀驁不馴,這才俘獲了當今陛下的一顆芳心!”
一少女目露向往之色,興奮地扯著一旁的好友嘰嘰喳喳不停。
二樓雅間內,一素衣女子以紗遮麵,臨窗而觀,不經意間將這話聽了去,便回頭瞥了眼因陪夫人聽說書而無聊到倒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某人,輕聲笑道:“誰說野性難馴?我瞧著,這不好馴得很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