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趙思禮的這段感情中秦懷從未體會過熱戀的滋味。
他們認識太久了。
身份的轉變並沒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新鮮感,況且趙思禮又是那樣一個性子。
他在高中漫長的三年裡察覺到他對趙思禮並非隻是朋友那種喜歡,彼時的趙思禮一心撲在學習上的,收到情書看也不看,卻願意花上十分鐘為對方科普早戀對高中生帶來的惡劣影響。
久而久之,他小趙主任的刻板名聲便傳滿整個校區。
秦懷不確定趙思禮對他是否也懷有同樣的心思,但以他對趙思禮的了解和他拒絕其他人時的果斷來看,趙思禮十有八九不會和他早戀。
這場曠日持久的暗戀一直持續到高考結束後的某個黃昏,他從親戚家裡回來,發現趙思禮被人攔住索要保護費。
一時情急,衝過去和對方打了一架。
暮上四合,他耷著腦袋蹲在巷頭的小賣部門口,身後傳來開門聲,秦懷抬頭,一瓶冰水貼上腦門。
涼絲絲的。
趙思禮撕了創可貼:“我爸知道又要生氣了。”
“就說是摔的。”秦懷仰頭,瞧見創可貼上的卡通圖樣:“怎麼買這種。”
“可愛。”趙思禮笑得有些不懷好意:“配你。”
秦懷的目光跟著頭頂的燈泡閃了閃,四周環繞著幾隻飛蟲,胸口砰砰砰好似揣了隻鼓。
趙思禮將創口貼按在他額頭,有點疼。
“思禮。”
趙思禮垂眸:“嗯?”
他問:“你想跟我談戀愛嗎?”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六樓到了。趙思禮先一步走出電梯,秦懷沉默著跟上。
不知什麼緣故,趙思禮時常刷不上指紋,他習慣輸入密碼,低頭露出後頸的小片皮膚。秦懷沒敢看,指腹摩挲著傘柄,幾乎快要蹭掉一層皮,想到了他和趙思禮剛剛確定關係的那段日子。
雖然是暑假,趙思禮仍堅持每天看書。
第一次約會是在圖書館,或許不能算是約會,趙思禮僅僅隻是在出門時問了他一句,他就提著書包一塊去了。
事後去看了場電影,一直在聊劇情。
他們的相處沒有因為戀愛而改變,看起來親密無間,但秦懷心中一直有個疑問,始終不能確定趙思禮對他懷揣的到底是哪一種感情。
他是溫和的,也淡淡的,不僅和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甚至在得知他出軌後的反應都那樣淡然。如果不是他離開前的那通爆發,秦懷幾乎要懷疑他們之間究竟有沒有過兩情相悅的時刻。
“愣著做什麼?”趙思禮開了門,彎腰換鞋時將領帶放在了玄關櫃上,走幾步,發覺秦懷沒跟上來。
他眉眼間帶著些許倦意,嘴唇紅得不自然。秦懷看一眼便低下頭,瞥著那條孤零零躺在玄關櫃上的領帶,默默關上了門。
趙思禮去了廚房,秦懷跟兩步,停下來。
他還拿著傘,竟然在自己家裡產生了一些無所適從的局促。
趙思禮給自己倒了杯水,仰頭露出白皙的脖頸,紐扣鬆了兩顆,抬臂的動作使得衣領微微擴開。
秦懷視線擦過去時瞥見什麼,血液有一瞬的凝固,條件反射般將身子背了過去,在潛意識的催使下產生了逃避的念頭。
“秦懷。”趙思禮在他離開前叫住他:“我想和你談談。”
手指緊緊蜷縮起來,在趙思禮看不見的地方握成了拳。不管他此刻要說的是什麼,秦懷都沒有接受的勇氣。
“今天有個很重要的會。”他克製著,儘可能輕鬆道:“你先休息,晚點再說。”
說罷他頭也不回,一路失魂落魄直至衝出小區。
如果說他之前看到的痕跡還有所餘地,那鎖骨上的齒痕……
路上車流不息,慢慢迎來了早高峰。
秦懷定在原地,握著傘柄,頭埋得很深。他很清楚那些痕跡是怎麼造成的。
手機傳來起伏不定的震感,屏幕上跳動著“楚”讓秦懷本就不安的心緒更加混亂。他盯著屏幕,直到震動停歇才鬆了口氣。
沒幾秒,對方再次打來。
眉頭擰深,在接與不接之間遲疑許久,終於,在最後一秒妥協。
電話接通的刹那,他掃到了不遠處樹下停著的一輛suv。
車窗落著,一隻手探出窗外,袖口卷起一截,指間夾著一支忽明忽暗幾乎燃儘的煙。
秦懷登時變色。
雖然看不清楚車裡的人,但他知道,對方一定也在看他。
是他!
秦懷認出那輛車,倏地向前跨出一步,卻被電話另一端漫不經心的警告絆住動作:“你在床上對我可不是這個態度。”
他猛地一停:“你什麼意思?”
電話那邊的人笑出聲音:“開個玩笑,吃早飯了嗎?”
晃神的功夫,那輛停在樹下的大切諾基便不見了蹤影。
和趙思禮不同,秦懷身邊有許多朋友,可他從不在外留宿,即便是那一晚,他也趕在淩晨三點前回到了他和趙思禮共同的家。
那晚的記憶已經淡了,唯一深刻的,是他忘了拿換洗衣物,僅僅係了條浴巾,輕手輕腳,做賊心虛,唯恐吵醒臥室熟睡的人。
偏偏怕什麼來什麼,他剛一開門便撞上趙思禮出來喝水。
屋裡沒開燈,浴室的白熾燈投在他光裸的後背,映出大片斑駁的抓痕。如果趙思禮多看一眼,立刻就能察覺異常,但他偏偏沒有。
秦懷已經記不清當時究竟是慶幸還是失落更多。
十點五十三分,辦公室裡僅剩他一人,他再也找不到任何拖延的理由。
趙思禮有著嚴格的作息時間,在不加班的情況下,這個時間他應該已經睡了。
秦懷停在樓下,看著六樓一片漆黑的窗口,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他摸黑換鞋,不敢出聲。
走出幾步,猝然定住。
沙發上赫然坐著一個人,身後窗紗飛舞,熱浪毫無阻礙地湧入房間,使得整個屋子都沉悶無比。
趙思禮悄無聲息,不知坐了多長時間。
下一秒,燈亮了。
趙思禮身邊放著行李箱:“我等你很久了。”
秦懷繃了一整天的那根弦還是斷了:“你要走?”
沉默使得空氣微有凝滯,趙思禮洗了澡換了衣服,圓領套頭衫遮住了許許多多的痕跡。他低著頭,拇指隔著布料摩挲膝蓋,反問:“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從高考結束開始算,已經太久了。
記憶如同走馬燈,一瞬間閃過了許多,唯一清晰的,是那輛通往大學的列車。
那是他們第二次單獨出遠門,窗外是綠油油的田野,是他們戀愛的第三個月。
趙思禮在看書,隔壁有人在打電話,小聲講自己被求婚的經過。秦懷偏頭,盯著趙思禮翻書的手指,心頭一動,將易拉罐的拉環套了上去:“畢業換真的。”
趙思禮勾動手指笑了笑。
這麼多年過去,當初的拉環早不知去了何處,或許,根本沒從那輛車上帶下來。
“我不想騙你。”其實趙思禮也記不清了,隻記得是高三暑假,具體是哪天,他們都不記得了:“我昨晚……”
“沒關係。”秦懷下意識打斷,他蹲下來,手輕輕搭在趙思禮膝頭,一遍遍說:“沒關係的。”他試探著握住趙思禮的手:“我們忘了那些事,重新開始,可以嗎?”
靜默良久,趙思禮再次開口:“彆自欺欺人了。”
背叛就是背叛,不管他昨晚是否存了報複的心態,都不可否認事情真實發生過。
他可以接受一段感情歸於平靜,在漫長歲月下,任何洶湧熱烈的情感最終都會消磨成為一潭沒有波瀾的水,他甚至可以接受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
唯獨背叛。
這一天一夜足夠他想清楚許多事,不管是什麼樣的感情,一旦出現了裂紋,就永無修複的可能。
好比裂開的鏡子,即便再好的修複師,都無法將它還原到最初的樣貌。裂痕一旦出現,便會在他們之間留下無法泯滅的痕跡,不論如何小心嗬護,都不過是亡羊補牢。
而當他做了同樣的事,卻沒從其中獲得平衡和慰籍,就更加堅定了分手的想法。
哪怕他們現在能夠就此達成共識,可誰能保證往後幾十年裡他們一次都不會懷疑、猜忌對方在這段關係存續期間是否存在第二次不忠。
趙思禮無法接受這樣的婚姻,哪怕這個人是秦懷。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秦懷怔道:“你不要我了嗎?我們這麼多年感情,你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了?”
趙思禮將手抽出:“事已至此,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已經說了是意外,你為什麼一定要抓著那件事不放?”秦懷有些崩潰地將頭低下,嗓音裡透出幾分崩潰和忍耐:“我不計較你昨天跟誰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就不能也原諒我一次。”他埋首在趙思禮腿上,額頭抵著他膝蓋凸起的那塊骨頭:“思禮,我愛你,我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愛你,我們一起長大,不分彼此,我知道我犯了錯,但我會改的……求你,彆這樣。”
屋裡安安靜靜,僅有風吹窗紗的聲響。
趙思禮看向那柄靠在牆角的黑傘:“如果我讓你從現在的公司離職,你願意嗎?”
秦懷倏地抬頭,嘴唇幾張幾合,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結果顯而易見。
他畢業就到了現在這家公司,摸爬滾打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憤恨過,不平過,看著和他同一起跑線的趙思禮越走越高,不管嘴上說得多麼灑脫,仍舊不能免俗的生出幾分落差。
如果他生來平庸也就罷了,可他明明是有能力的。之前幾次晉升他都在名單之中,可每次!每一次都輸給了關係!
但這次不同,這次的項目舉足輕重,否則董事也不會特意將外孫放進來混履曆。
他和趙思禮一年出生,同樣的年紀,差距就已經這樣大了,如果再失去這次的機會,他就徹底追不上趙思禮了。
他無法權衡,隻好求趙思禮再給他兩個月時間:“他馬上就調走了,我保證,不會跟他有任何接觸,等這個項目結束,你如果還是不能接受,我立刻辭職。”
現在退出和項目完成後退出的意義截然不同,他希望趙思禮可以理解他。
“秦懷。”趙思禮垂望著他,好半晌才說:“算了吧。”
他不在乎秦懷的事業是否成功,他要機會,趙思禮給了,但顯然,秦懷不甘心為了他放棄上升事業的機會。
趙思禮起身:“算了吧。”
正因為他們曾經要好到不分彼此,互相太了解對方,所以才更清楚,他們不可能改變彼此,更不可能為了彼此徹底改變,所有的退讓和忍耐都將在日積月累下成為這段關係中的風險,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裡爆發。
不一定需要很大的矛盾,任何一個小口角都可能成為點燃炸彈的引線。
他們會互相埋怨,然後憎惡彼此。
他們都明白,回不去,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