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斬將沾血的長劍隨手丟在地上,劍身碰著地麵發出脆聲的聲響,“煩請王姬殿下醒後轉告一聲,某區區一介粗鄙不堪的武將,手裡沾滿了人命,平日裡隻會喊打喊殺,莫將真心。”裴斬睥睨了那人一眼,後吐出二字,“錯付。”冰涼的氣息著實讓人膽寒。
眼見著侍衛婢女們扛著王姬告退,沈搦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總覺得這一遭或許不一定會讓王姬對裴斬死心,但日後王姬必定會記恨她,從而有所遷怒。
端來早點的凝露恰巧撞見院裡驚心動魄的場景,她一聲驚嗬,食盒落地。
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沈搦和裴斬,“姑娘……這是,血?”
雖是武將之家,但院裡的姑娘總歸沒見過什麼血腥的場麵,凝露的年齡又小,直接被嚇得小臉蒼白。
“你得問裴將軍。”沈搦淡淡道,此時她的臉色並不比凝露要好。
挑明意思,這地上的不僅確實是血,還是出自眼前這位赫赫有名的狼將之手。
裴斬的視線不在意的掃過受驚的凝露,多年殺伐,他早就熟悉了他人的恐懼,裴斬抬起那對冒著冷意的眸子對凝露吩咐道,“你,處理好院裡的血跡,其餘的不該多問。”
對上那雙瘮人的眼睛,凝露一哆嗦,害怕的望向自家姑娘。
“你不必害怕,血跡的主人……”沈搦原想用血跡的主人本來就是該死之人的話語安慰凝露,轉念想來,人不過是護了自家主子,就被裴斬一劍要了小命,似乎並不是罪大惡極以致灌以此名。沈搦喉嚨口噎了噎,“裴將軍實則人很好的,你不必過於害怕。”
將才本要離開的裴斬腳下微微一滯,即使沈搦後頭說的那句話真的很輕很輕,但還是被耳力極好的裴斬全全聽了去,聽了沈搦的話裴斬不自覺的攤開手,看了眼常年執劍的手掌,他兀自發笑,人很好嗎?聽的倒是新鮮。
安慰好小丫頭,吩咐她快去找人將院子收拾了後,沈搦見裴斬還一直傻怵在原地要走不走的,疑惑的喚了聲,“裴將軍?”
聽到沈搦的聲音裴斬這才回了回神,裴斬轉回身,視線方巧落在沈搦臉頰上的那道小刀口上,沈姑娘的臉太過於清澈純碎,裴斬頭一次見到這張麵孔時就覺得這般的麵孔,是如何也不能夠留下傷疤的。
“裴將軍?”沈搦疑惑皺眉,一心隻想遠離這尊煞神,“裴將軍身體未愈,該是要再歇上幾日,將軍趕緊回房休息,我就不送了,想來將軍怕也是不願被擾的。”
“無事。”裴斬迅速收回視線,目視前方,“武人的身子是鐵打的沒那麼嬌貴,比起我,沈姑娘倒是應該請個醫師。”
“我?”
裴斬沒有半分愧疚,指了指沈搦的臉道,“左側。”
聞言沈搦伸手輕輕碰了碰自己左側的臉蛋,這時才感到有隱隱的痛意傳來,沈搦眉心蹙了蹙,忍不住痛“嘶”了聲。
見沈搦吃痛的表情,裴斬忍不住問道,“方才我拔劍殺人的時候,你會怕嗎?”
沈搦先是愣了愣,奇怪於裴斬為什麼要問自己這個問題,同時也有些無語,在他人眼前殺人,殺完了還問在場的人怕不怕,這是什麼操作?
“我又不是久經沙場的人,當然會怕。”倒不是害怕自己也會落得如此下場,也不至於不忍看到那人被殺,畢竟她與那人並無關係,連說話也算不上說過一句。沈搦所說的怕,更多的是源於那個場景,刀子捅進軀體,脆弱的,無力的,輕而易舉
被掐滅的鮮活生命,像吹熄火苗一般容易。
庭外的蛙鼓蟬鳴,反襯的氣氛愈加安靜。
裴斬許久不言,沈搦也隻是安靜的跟在裴斬的身側,她現在或許正尋思著,什麼時候能找個像樣的由頭遠離這位煞星,去哪哪都好,隻要再也不和這位宣國來的少將軍沾上關係,就算是把她關進聽風書院裡,派蘇掙那小子,按著頭埋在書簡子裡學那些個晦澀難懂的文言文她也樂意。
“沈姑娘。”
裴斬出聲,沈搦冷不丁被嚇了個趔趄。
“作為賠禮,某應允姑娘一事。”
沈搦見裴斬的神色認真,似乎當真借著著不到百步的時間,做出了特彆深刻的反思,沈搦看著裴斬,總覺得哪有些奇怪,人的固有思維總讓她覺得,這種行為不該體現在殺伐果決的宣國狼將身上。
沈搦輕咳了咳,“整座霍府就我一位姑娘,自從到了這裡從來不缺什麼,如果真要向你討一件東西…”沈搦認真的想了想,續道,“我這人皮薄,還特彆怕疼,身上留下個傷口就算隻是擦傷了皮,個把月也不見消的,裴將軍若當真覺得愧疚過不去,就答應我彆再讓你手裡的刀刃傷到我,沈搦當真是怕的。”
少年將軍微微一愣,清亮的眸子直直的望向沈搦,“我應你。”
……
當夜,沈搦被一陣有規律的敲門聲吵醒,由於她實在適應不來睡覺的時候被人守著,再來根本沒有人敢闖進將軍府造次,所以她那屋到了晚上都是沒侍女的,當及其規律的敲門聲,被門口佇立的高大人影扣響之時,沈搦的心臟都跟著打顫,差點以為自己在古代遇上了什麼靈異事件,虧得那人影及時開了口。
沈搦聽出了裴斬的聲音,他嗓音低沉,聽似是極力控製著聲量。
“藥放在門口,辰時晚間敷它,對你臉上傷痕恢複有好處。”過了會子沈搦等了許久,才聽門外裴斬續道,“無毒,你可安心。”
“……”沈搦挑了挑眉,心道這人還怕自己覺得他送的東西有毒不成。
見門外人影晃動,看似要離去,沈搦扶著床沿,身子往外探了探,反正向來無人在她院裡執夜,沈搦也不怕聲量大了被人聽去,便清了清嗓仰著脖道,“裴將軍送的,自然安心用著。”
門外人影頓了頓沒再說話,身形一晃而去。
雙腳移開床榻,沈搦踩著鞋走到門前,試探性的推開,裴斬果然離開了。
沈搦撿起地上的小藥瓶接著月光瞧了瞧,那瓶子雕著精細的花樣,光看殼子估摸著就要好些價錢。
往後的日子,裴斬又在霍府住了幾日,之後便慢慢沒了人影。
再然後聽兄長們談論起宣國的將軍,說是被大周王安排去了更好的地方養傷,就極少碰見了,為此二兄還樂嗬了好一陣,說是裴斬待在家中的這幾日,都把府中的氣息染得烏煙瘴氣。
沈搦倒是聽了不少裴斬這幾月裡的花邊消息,那些個事在京都的小娘子圈裡都傳遍了,沈搦每每去茶館嗑瓜子躲清閒都能聽到,說是王姬殿下果膽追愛,不顧周王阻撓,多次深夜偷偷翻牆出宮,跑去裴斬養傷的府邸,屢遭宣國士卒阻攔,愣是給人攔在了府外,任她如何哭鬨就是不給開門。
季月煩暑,這癡情的王姬殿下愣是在門口等了整整一天,終是不耐酷暑,被宮裡追來的人給抬了回去。
王姬也是執著,三番五次的去三番五次的被攔在門外,有一回她帶著兩三奴仆,倒是幫著偷摸溜了進去,再被丟出來的時候,陪在王姬身邊的就換成了兩具屍體。
宣國來的少將軍都狠厲到了這般程度,隻歎周人癡情,再凶的狼都嚇不走癡情種,人都說,王姬對裴斬的愛意可歎可讚。
與旁人不同的是,沈搦每每聽到這些話,都要嗤之以鼻的將嘴中磕出的瓜子皮吐在桌麵上。
什麼可歎可讚的,王姬確實可以一直纏著裴斬不放,畢竟就算裴斬惱了,最後遭殃的也不會是她。
再見到裴斬時,已是臨秋。
前些月裡,沈搦說是要做什麼果汁,在連續糟蹋了霍夫人院裡的幾顆果樹後,又一次被霍夫人送去了聽風書院,如今該滿一月。
沉重的書簡“咚”的一聲落在書案上,激起一片灰塵,沈搦原是湊在書案前,被灰塵一熏,立馬直起了身皺著眉頭咳嗽起來。
沈搦不悅的看向方才搬來書簡之人,“老蘇,你能不能彆每次放書的時候都這麼使勁,這案子上的灰塵厚的都能給我洗臉了。”
“你還知這案子上的灰塵厚?霍家妹妹,你自己兒數數,被霍夫人罰來聽風書院後都有幾次碰過書案子?”蘇掙拍了拍手中的塵粒,看向實實的擺在書案上一堆簡子,“這些,按進度老老實實的抄寫,到今日早該抄完了,搦搦竟一字未動,眼看霍夫人就要來接你,要是搦搦還沒抄完,估計這整個秋季,該是又要與我在書院度過。”
沈搦大歎一口氣,整個人無力的趴在案麵上,“你說阿娘也是,每次罰我,不是抄寫就是關到你們這來繼續抄寫,一點也沒新意,還有你老爹,蘇伯伯,我賴著不抄文章的時候,他怎麼就不罵我一下,哪怕多囉嗦一句,也不至於…不至於堆成山山……”沈搦欲哭無淚。
“父親就是故意不提醒你的,他想看的就是今日你悔不當初的樣子,好叫搦搦長個記性。”
“長記性,蘇伯伯怎麼會不知道,我就是個死性不改的性子。”沈搦可憐巴巴的望向蘇掙,求道,“蘇掙,你得幫我。”
“我不幫你,還有誰來幫你,你抄不完的書簡,哪一次不是我幫著抄的?”蘇掙說著,默默歎了口氣,坐在沈搦的對麵端下一份冊子,微微低頭仿著早就爛熟於心的沈搦的字跡,就開始抄了起來。
蘇掙,聽風書院蘇洪蘇老先生老年得子盼來的獨苗,作為學識淵博老教授般存在的蘇老先生的孩子,蘇掙自然不輸前人,年僅十八已然入朝為官,現是朝中最為年輕的文官,京中不知有多少姑娘盼著嫁給他,就算是當今王上也有將蘇掙收做駙馬的意思,奈何王姬一心撲在宣國的小將軍身上,周王隻能作罷。
這般的人,閒暇時多的竟是替自己抄寫書文,想到這望著蘇掙這張清秀俊郎的臉龐,沈搦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窗外起了清風,吹進書屋,晃開了蘇掙的袖口,風從袖口躥入晃動了整件袍子,若隱若現的能見著蘇掙清瘦挺拔的身形,無端端讓沈搦腦中冒出“兩袖清風”這四個字,雖然不知道蘇掙在官場上是什麼樣子的,但沈搦覺得,這樣的人一定會是一位很好很好的清官。
“你看我做甚?”
感受到沈搦的視線,蘇掙有些錯愕的抬起頭,他的耳尖有些許翻紅,“看我作甚?還不快些抄寫,否則今夜又沒得睡,該是會傷了身子。”
沈搦癟了癟嘴,“熬個通宵有什麼乾係,反正我也有伴,不會覺得枯燥。”
“哪來的伴?”
“嘿嘿,你呀。”
蘇掙無奈的搖了搖頭,將要提筆續抄,沈搦又道,“蘇掙,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蘇掙放下筆,擱在筆擱上。
“你是什麼時候入的朝?”
“兩年前。”
“兩年前,也就是十六歲。”沈搦瞪大了雙眼,感歎道,“你和我雖然早就認識,我亦是在半年前才知道,我的朋友原來是大周史上最年輕的文官,我還以為你頂多今年年初才入的朝,沒想到竟是兩年前就已經入朝!”
沈搦歎了口氣,再次焉了下來,想想上輩子自己十六歲的時候,不是瞌睡打混就是混吃等死,到了這輩子,她如今的年齡剛好十六,在乾什麼呢?巧了,剛好換了個順序,不是在將軍府混吃等死,就是在書院瞌睡打混。
人比人,真真氣死人。
蘇掙見沈搦唉聲歎氣的,便急忙問怎麼了。
“我是在想,比起你的十六歲,我還真是無用,蘇掙,你這麼優秀的人,和我待在一起,會不會覺得我特彆的幼稚,特彆的不思進取?”
“你怎會幼稚,搦搦,你隻是生性懶散而已,彆的根本不輸他人,我更不會覺得你不思進取。”蘇掙不知沈搦為何突然問這些問題,麵對沈搦的失落,解釋的難免過於牽強。
“呃……”沈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這還不如直接說她不思進取。
就在蘇掙著急忙慌急著解釋之時,書屋外忽然響起一人急促的腳步聲,這般渾厚有力的腳步一定就是……
還沒等沈搦在心中叫出這人的名字,一個人體型壯碩蠻勁十足的男子率先闖了進來。
沈搦抬眼,果然是他的二兄,霍驍。
“阿妹!阿妹!快!快隨我出去!要來不及了!”霍驍剛進來,就拖著沈搦要出去。
“什麼來不及了?這麼著急忙慌的,是阿娘出事了嗎?”沈搦被霍驍拽的有些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聽到沈搦的猜測,蘇掙也趕忙起身。
“呸呸呸!咱老母壯實著,彆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壯實,呃…二兄還是一如既往的接地氣!
“二公子彆急,先將事情說清楚。”蘇掙上前,握在霍驍拉著沈搦的那隻手的手腕上,蘇掙這個人看上去清瘦,竟真是能把霍驍這名武將的手給質住。
霍驍鬆開了手,並不是因為蘇掙的手勁,而是蘇掙那雙冰涼有勁的手,一觸碰上,便莫名有股力量能讓人冷靜下來。
霍驍歎了口氣,“邊關出了點變數,燁國那群小兒不守約定,提前開了戰,我方鬆懈,在關上鎮守的還是年輕的小將,雖說還有宣國的老將陪著,但總歸不放心,這次燁國那群東西可鉚足了勁,王上命我等明日便要出發。”
“所以……你是在拉我回家吃飯的?”沈搦憋了半天才想出這麼個理由,出發打仗嘛,總要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搓一頓,再依依不舍的送彆。
“哎呀!還吃什麼飯啊!”霍驍道,“我是來帶你回家梳洗,打扮打扮咱們得趕緊入宮麵見王上!”
“麵見王上?”蘇掙也懵了,“乾搦搦何事?”
“這不宣國的那個姓裴的也在嗎,一來為了周宣二國的聯盟表示友善,二來為了這次姓裴的在大周京都遇刺表示歉意,王上緊急召集宴會,算是送將出行,姓裴的家夥是被我家阿妹救下的,王上便宣了阿妹一同去,不說了,不說了!再說我家阿妹就來不及打扮了!”霍驍拉起沈搦轉身欲要離開,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扭頭望向蘇掙。
“王上也邀請了朝中官員,通知你的人該是快到了,反正都是要入宮的,小獨苗要不你和我們一同入宮算了。”
蘇掙應聲,“待我和家中奴仆吩咐幾句,屆時會在霍府門口等候。”
霍驍點點頭,拉著沈搦離開。